自始至终,一种难以名状的怪异感如阴霾笼罩在众人心头,可在那个谨言慎行的年代,谁也不敢轻易吐露心中的疑虑。直到严峻的现实困境如汹涌潮水将人们裹挟其中,大家才敢在四下无人时,压低声音说出心底的想法 —— 或许,还有另一条出路才能摆脱困境。村里流传这样一句顺口溜:“走路一条线,干活一大片,不管快与慢,反正都吃饭。” 寥寥数语,道尽消极怠工的现状,田间地头,人们机械地劳作着,眼神空洞,毫无干劲。
村里的领导人开始重用那些比较有智慧的人。在他们眼中,地主儿子马谦和富农史正仁成了可靠的人选,被委以食堂会计的重任;而遇到难题时,便向韩生敏寻求计策,每次他都能巧妙化解危机。久而久之,韩生敏不仅成了马保真的至交好友,更成了大队领导决策时不可或缺的参谋。这件事给韩生敏以后的人生轨迹埋下了祸根,这是后话。
人们将心思放在小片荒地上,精心打理自家的自留地,渴望获得一点 “小自由”,对向生产队投工投肥的事却兴趣不大。1959 年,村里仅生产粮食 129 万斤,相较 1958 年减少 36 万斤,上交国家的粮食也只有 69 万斤。到了 1960 年,情况愈发糟糕,粮食产量锐减至 104 万斤,即便如此,仍向国家上交了 62 万斤。而村里一年正常的粮食需求至少 82 万斤,可那一年,社员们的口粮仅有 42 万斤,再除去粮食的皮壳,实际能吃的就更少了。
马友志始终无法忘却那个灰暗的日子,当他推着马友梅的尸体从县医院回来时,内心的痛苦如决堤的洪水,肆意奔涌。此刻的他,终于理解二哥当初为何强烈反对合作化。从初级社到高级社,合作化程度不断提高,可人们的劳动热情日益消退,最终酿成如今这般惨痛的恶果。马友志心中的怨恨,如同地底的岩浆,在黑暗中不断积聚,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这天,公社书记高大智气势汹汹找上门来,一进门便扯开嗓子怒吼:“当下,交公粮是压倒一切的任务!咱们村没有完成任务,问题很严重!你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完成交公粮的任务,为国家的经济建设多做一些贡献。” 他的声音如同一记重锤,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
马友志心中积压已久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他将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手心不断摩擦,仿佛要将满腔的愤懑都化作力量。他毫不畏惧地反驳道:“高书记!你也是麻荒地走出去的人,现在村里都饿死人了!你本该伸手拉乡亲们一把,可你不但不救,还要把大家往绝路上逼!我实在想不通,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他的双眼通红,眼神中满是悲愤与绝望。
高大智被这突如其来的反驳激怒了,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物件都跟着剧烈震动起来:“你这是强词夺理,一派胡言!” 他的脸涨得通红,青筋在额头上暴起。
马保真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他板起脸,故作严肃地说:“友志,你别这么说话!你是党员,得遵守党的纪律,下级要服从上级!” 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担忧,不停地给马友志使眼色,马友志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可是他的心里有一团压不住的怒火。
高大智大步走到马友志面前,双手抱胸,语气愈发严厉:“马友志同志!你的行为严重无视党的组织纪律!你眼里还有党吗?我警告你,必须悬崖勒马,别再执迷不悟!” 他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刃,刺痛着每个人的耳膜。
马友志却毫不退缩,他挺直腰板,坚定地说:“没错,我是党员!可党员更应该实事求是,这难道有错吗?”
马友志缓缓收起纸张,神情落寞而又坦然:“自从把马友梅的尸体推回来,我的心就像被刀剜了一样。我再也不是那个铁打的汉子了,这些日子,我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说到这里,他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肆意流淌。
高大智怒不可遏,大声呵斥道:“马友志,你想对抗党中央的经济政策吗?”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与威胁。
随后,高大智立即召集村干部开会,要求大家批判马友志的 “错误思想”。然而,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村干部们低着头,谁也不愿开口。高大智心里清楚,大家都同情马友志,可他不能有丝毫妥协。他板着脸,语气冰冷地宣布:“立即撤销马友志的副村长职务!”
马友志平静地将双手交叠在一起,轻轻摩挲着说:“撤就撤吧,我这就走。” 说完,他挺直脊背,大步走出村委会办公室,只留下一个坚毅的背影。
等其他人都离开后,马保真走到高大智身边,轻声说:“高书记,您消消气。友志的话虽然说得重了些,但村里确实困难,交不出那么多公粮,总得给乡亲们留条活路吧。”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恳求。
高大智紧紧握住马保真的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好兄弟,我也是麻荒地的孩子,我怎么会不心疼乡亲们?看着大家受苦,我的心也在滴血啊!我能不知道这个指标根本完不成吗?可县里把任务压下来,我也没办法,只能分解到各个村。给咱们村多下点指标,这样在其他村面前才说得过去,大家都完不成,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明白我的难处吗?” 他的声音哽咽,充满了无奈。
马保真原本心中对高大智满是不满,此刻听他这么一说,心中的怨气顿时消散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唉,现在这日子,真是谁都不容易。可这么一来,友志可就受委屈了。”
“好兄弟,你还是没看透。我这么做,是做给县里看,也是做给其他村看的。得让他们知道,为了完成交粮任务,我连自己村的人都‘得罪’了。” 高大智拍拍马保真的肩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而且,我已经给友志安排好了出路。前几天,惠民北渠的领导让我推荐个懂管理的人,我打算让友志去,待遇比在村里当副村长还好。”
马保真恍然大悟,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我明白了,您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啊!”
高大智摇摇头,压低声音说:“是明拆栈道,暗渡陈仓。这事你先别跟他说,别让人看出是我的安排。过段时间,你就说是你给他找的门路。”
马保真连连点头:“高书记,您放心,我一定把这事办好!”
不久后,马友志前往惠民北渠工作,他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高大智的精心安排。
第二年春天,生产队的农活日益繁重。春风拂过田野,嫩绿的草芽破土而出,在饿极了的村民眼中,这些草芽不再是普通的植物,而是救命的粮食。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采集这些草芽和草根充饥,即便在生产队长的带领下在田间劳作,眼神也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些嫩绿的生命。随着草芽渐渐长高,村民们发现了更多的生财之道。乌龙河里的鱼儿,随着天气转暖和水量增加,越来越多。这些自然馈赠,与偷偷兴起的自由市场一拍即合,人们的心彻底散了。麻荒地变得热闹起来,有人偷偷倒卖物品,有人下河打鱼摸虾,还有人打草卖钱,每个人都在为了活下去而努力。
到了秋天,想趁机偷拿东西的人越来越多。从大队干部到普通社员,都加入这场 “偷拿” 的闹剧。
他们甚至直接在粮场支起锅灶,煮玉米、煮豆子,香气四溢。大家围坐在一起,狼吞虎咽地吃着,吃剩下就各自拿回家,给老人和孩子充饥。豆子成熟时,田野里常常燃起熊熊大火,浓烟滚滚,那是人们在烧豆子吃。这一切,并非是人们思想觉悟低,实在是饥饿将人逼到了绝境。当时,每人每天的粮食定量只有 0.4 斤,可实际上能拿到手的只有 0.3 斤。这点粮食,根本无法支撑人们一年的生活。秋收时,大家顾不上以后,只想拼命吃饱,结果粮食很快就吃完了,剩下的 8 个月只能挨饿。在死亡的威胁下,人们为了活下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又有谁会相信呢?土地愈发荒芜,粮食产量一降再降,农民的生活也越来越苦。
……
马保真也连连点头:“社员们太苦了,辛辛苦苦干一天,才换来三两粮。”
马友才笑着摇摇头:“到时候,恐怕你自己都自身难保,还怎么保我?”
其实我打心眼里赞同这办法,回头我和保真商量商量,就按您说的办。”
两年后,龙漾人民公社进行了拆分,麻荒地划归黄唐公社管辖。
秋末一天,萧瑟秋风卷着落叶在空中飞舞,丝丝寒意顺着领口钻进脖子里。刚经历完秋收的人们,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年仅十几岁的马秀丽,从大食堂领回一盆稀汤饭。她小心翼翼把饭放在小方桌上,喊道:“哥,吃饭了!” 哥哥马二虎慢悠悠地从炕上下来,也不帮忙拿碗筷,一屁股坐在桌前,自顾自地吃起来。
马秀丽瞥了哥哥一眼,又偷偷看看父亲阴沉的脸色,心里明白,哥哥又要挨骂了。
果然,马保真 “啪” 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怒喝道:“二虎,你还有点样子吗?吃饭才起,你妹妹这么小,你好意思让她去领饭?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
马二虎盛了一碗稀饭,被父亲骂得愣了一下,随即嬉皮笑脸地说:“爹,您别吓我!这几天我满脑子都在想娶媳妇的事,一夜没睡好。”
马保真听了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气得直咳嗽,朝着二虎走去,恨不得一脚踹过去。
马秀丽见状,赶忙放下碗,跑过去拽住父亲,轻轻给他拍背:“爹,您别气坏了身子,他还小,不懂事。” 她一边说,一边狠狠瞪了哥哥几眼。
马保真听了女儿的话,又好气又好笑。他知道女儿这是讽刺二虎,同时也缓解了紧张的气氛。
马二虎不满地看了妹妹一眼,用力拍着桌子:“就这么点稀汤,哪能吃饱?”
马秀丽毫不示弱梗着脖子:“大食堂就给这么多,有本事你去多要点!”
马二虎心里犯嘀咕,为什么妹妹总是抢着去领饭?难道这里有什么好处?每天领回来的野菜汤稀得能照见人影,是不是她在路上偷偷把野菜都吃了?
带着疑惑,马二虎也去领了一次饭,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妹妹。
马保真看着不争气的儿子,满心担忧:“你妹妹勤奋懂事,将来肯定不会差。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跟爹说说,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马二虎挠挠头,满不在乎地说:“我能有啥打算?没文化,又懒,凑合活着呗,只要不饿死就行。”
马保真听了这话,心中的失望难以言表,他张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马秀丽匆匆吃完饭,跟父亲打声招呼,提着小篮子就出门了。
秋忙虽已结束,可村里依旧忙碌。从大人到小孩,每个人都在为生计奔波,马秀丽也不例外。她在田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语:“野菜啊野菜,你到底在哪里?” 好不容易找到一些野菜,她抬头看见奶奶山上的鸽子窝,便转身往家走。刚进院子,就看见父亲站在房顶上,手里拿着一个铁皮卷成的喇叭,大声喊:“社员们!今晚去学校院里开会,有重要消息宣布!男女老少都得去!” 马保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喊了好一会儿,才顺着梯子爬下来。
看着父亲兴奋的样子,马秀丽心中涌起一丝期待,她暗自想着:或许,好事就要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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