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庞万春的悲声
洞穴内的空气仿佛比之前更加粘稠、沉重。火把的光芒似乎也黯淡了几分,无力地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却照不亮人们心头的阴霾。伤兵的呻吟变得有气无力,如同秋日里最后几声虫鸣,透着行将熄灭的死气。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沙石被碾压的细响。庞万春高大的身影从洞穴深处的阴影里挪了出来,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刚刚完成了一次例行的巡防,但这例行公事此刻却显得如此徒劳而令人心碎。
他走到方腊倚坐的石榻前,没有像往日那样抱拳肃立,而是几乎脱力般地单膝跪倒在地,膝盖与坚硬的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身上的铁甲破损处更多了,凝固的暗红血块和新鲜的泥污混杂在一起,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腥气。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擦拭脸上混合着汗渍、血污和烟尘的污垢,那张原本刚毅的面庞,此刻被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笼罩着。
“圣公……”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反复打磨过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箭矢……清点完了。”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继续说下去的力气,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完好能用的……不足……不足八囊。其中还有不少箭杆开裂,翎羽残破。”
这个数字让周围几个竖起耳朵听的士卒眼神彻底黯淡下去。八囊箭,面对洞外数千敌军,恐怕连一轮齐射都支撑不住。
“粮食……”庞万春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在呓语,“仔细称量过了……就算掺上所有能找到的树皮草根,按最少的份量……也……也最多撑到明日晌午。” 他说出“明日晌午”这四个字时,肩膀微微塌了下去,仿佛这四个字有千钧之重。
然后,他沉默了片刻,头颅深深垂下,宽阔的肩膀开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再抬起头时,这位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也从不皱眉的悍将,虎目中竟已蓄满了浑浊的泪水,沿着他污浊的脸颊滑落,冲开两道清晰的痕迹。
“伤员……伤员……”他的声音哽咽,带着无法抑制的悲怆,“没药了……一点都没了……伤口溃烂,高烧不退……今早……今早又走了三个弟兄……”
他猛地抬起拳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是王三!张驼子!还有……还有李狗儿啊!”他几乎是嘶吼出这几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锥心的痛楚,“都是跟着咱们从青溪杀出来的老兄弟!一路血战,没死在官兵刀下……却……却活活疼死、病死在这不见天日的鬼洞里!”
他的悲声在洞穴中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也撞击着他们早已脆弱不堪的心灵。许多士卒低下头,偷偷抹着眼泪,更有甚者发出压抑的呜咽。庞万春所列举的,不仅仅是三个名字,更是他们曾经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记忆,是起义之初那点热血和理想的具象化。他们的死去,仿佛在宣告那段时光的彻底终结。
悲愤与绝望如同野火,瞬间吞噬了庞万春残存的理智。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目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住方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决绝:
“圣公!让末将去吧!带上所有还能动弹的弟兄!就现在!趁夜里,打开洞口,杀出去!能杀一个是一个!就算死,也要死得像个爷们!死得痛快!总好过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弟兄们一个个熬干最后一滴血,像野狗一样悄无声息地烂掉!”
这番话,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部分同样被逼到绝境、血气尚存的士卒。他们呼吸变得粗重,眼神中重新燃起一种疯狂的、不计后果的光芒,纷纷握紧了手中残破的兵器,看向庞万春,又看向方腊,只等一声令下。
“然后呢?”
一个声音响起。很轻,甚至带着伤后的气弱。
却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那刚刚蹿起的火苗上。
方腊不知何时已经完全睁开了眼睛,平静地注视着状若疯狂的庞万春。他的脸上没有怒斥,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冷静。
“让剩下的,这些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弟兄们,”方腊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重伤员,他们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气息奄奄,“看着你们去送死?看着你们被官军的弓弩射成刺猬,被长枪捅穿,然后曝尸荒野?”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诛心。
“还是说,让洞外的童贯、宋江,看着我们自投罗网,笑着收割我们这最后几颗头颅,去装饰他们的凯旋仪式,去成全他们剿灭方腊的赫赫战功?”
庞万春张了张嘴,胸膛剧烈起伏,想要反驳,却发现所有的言语在方腊那冰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股一往无前的血气,像是被戳破的皮囊,迅速瘪了下去。他最终颓然垂首,粗重的喘息声中带着无尽的苦涩和茫然。他只知道拼命,却从未想过拼命之后,还剩下什么。
洞穴内躁动的气氛也随之冷却下来。求死的狂热退去后,剩下的是更加彻骨的寒意。
方腊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庞万春身上,但仿佛又透过他,看到了更深远的地方。他沉默了片刻,让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在洞穴中弥漫,直到每个人都不得不面对那份绝望后的空虚。
然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万春,你可曾静下心来,仔细想过……”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也似乎在给庞万春思考的时间。
“我们昔日,以区区睦州之地起事,为何能势如破竹,连克州县,震动东南半壁?”
这个问题让庞万春微微一怔,他下意识地答道:“自是因圣公领导有方,弟兄们用命,且赵宋无道,民心所向……”
“那么,”方腊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锐利,“为何这‘势如破竹’,如今变成了‘困守孤洞’?为何这‘民心所向’,未能让我们站稳脚跟?难道仅仅是因为童贯大军压境,宋江诡计多端吗?”
庞万春彻底愣住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在他的认知里,胜败乃兵家常事,如今只是运气不好,实力不济,被逼入了绝境。他习惯性地将原因归结于外部。
方腊没有等他回答,而是自顾自地,用那种剖析事实的冷静语气,继续说了下去,每一句都像一把手术刀,划开血淋淋的真相:
“因为我们像流寇一样,东奔西走,掠地而不守城,得城而不治民,始终没有一块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可以生息、可以依托的根基之地。我们是一支没有根的军队。”
“因为各部头领,来自五湖四海,胜时称兄道弟,败时各自思量。号令难行,各自为战,看似人多势众,实则一盘散沙。我们是一支没有魂的军队。”
“因为我们只知道凭借血勇,猛冲猛打,靠着将领武艺高强,士卒不怕死。却不知天时、地利,不晓排兵布阵,不通韬略谋算。我们是一支没有脑的军队。”
方腊每说一句,庞万春的脸色就苍白一分,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这些话语,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将他过去许多模糊的、隐约感觉到却从未深思的困惑,一一照亮,串联起来。是啊,为何他们总是无法巩固战果?为何内部总是有各种摩擦和掣肘?为何面对宋江吴用的计谋时,总是显得如此笨拙被动?
这些……原来都不是偶然!
他抬起头,望向方腊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眼前的圣公,不再是那个他熟悉的、凭借个人魅力和勇武带领大家冲锋陷阵的领袖,而像是一个……一个洞悉了所有失败密码的智者!
方腊看着庞万春眼中翻腾的思绪,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到了作用。他语气一转,从剖析转为构建,声音坚定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所以,欲破外敌,必先固本。欲要求生,必先变法!”
“一味蛮干,死路一条。我们要走的,不能再是过去那条老路了。”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劈开眼前的黑暗。
“我们要走的,是一条全新的路!一条能让我们真正站稳脚跟,能让弟兄们死得其所,能让我们最初的理想不至于付诸东流的路!”
庞万春呆呆地看着方腊,看着他苍白脸上那异常明亮、仿佛燃烧着某种信念火焰的眼睛,听着他那斩钉截铁、却又闻所未闻的言论。他无法完全理解“固本”、“变法”、“全新的路”具体意味着什么,但他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决绝与……希望!
一种与他之前“拼死一战”截然不同的希望。那不是短暂燃烧后寂灭的疯狂,而是一种沉静的、试图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的强大意志。
原本被悲声和绝望填满的心境,在这一刻,竟然真的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期盼,从中悄然滋生出来。他依旧看不到出路在哪里,但他隐隐觉得,或许……或许圣公真的找到了方向。
他重重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点了点头,沙哑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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