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港市的雨季,黏腻而漫长。
雨水敲打着“深铆”研发基地临时加盖的彩钢板屋顶,发出永无止境的嘈杂声响,如同为基地内外的焦灼奏响的背景噪音。
青石镇项目工地上,未爆弹的危机虽已解除,但留下的是一片更令人头疼的泥泞和混乱。
排爆作业挖出的大坑成了积水的池塘,重型设备陷在烂泥里寸步难行,工期被硬生生拖慢了一周。
更糟糕的是,闻风而来的不止是记者,还有几十个举着“还我血汗钱”、“黑心深铆坑害民工”横幅的原星港三建分包商和材料供应商,
他们堵在项目部门口,情绪激动,与保安推推搡搡,雨水和泥浆混在一起,场面一片狼藉。
“王老板!李总!你们听我说!你们的工程款和货款,我们正在走流程!需要时间核对账目!”
一个被临时推出来应付的“深铆”年轻项目经理,拿着喇叭声嘶力竭地喊话,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微弱无力。
“放屁!宏远垮了!星港三建也要被你们吞了!我们的钱找谁要去?!今天不给个说法,谁也别想开工!”
一个浑身湿透、眼珠通红的包工头怒吼着,引来一片附和。
“对!不给钱就砸了你们的办公室!”
混乱中,不知谁扔出了一个矿泉水瓶,砸在项目经理身后的玻璃门上,砰的一声脆响,彻底点燃了对峙的导火索。
保安们紧张地举起防爆盾,人群开始向前拥挤,叫骂声、哭喊声、雨声混作一团。
这画面被几家守候多时的媒体清晰地捕捉下来,迅速通过直播信号传遍了全网。
“深铆科技暴力驱逐讨薪民工”——刺眼的标题瞬间冲上热搜。
基地内部,气氛同样压抑。
巨大的开放式办公区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焦虑和疲惫。
空气中混合着外卖盒饭的油腻味、咖啡因过量的酸味,还有员工们无声的怨气。
键盘敲击声密集得令人窒息,但效率却肉眼可见地低下。
屏幕上不再是流畅的数据流和设计图,而是各种红色的预警弹窗、混乱的协调群聊、和永远也回复不完的供应商催款邮件。
“财务部那边到底怎么回事?!鹏城地铁第三笔进度款为什么还没批下来?!
工地那边等着钱救火啊!”一个工程师对着电话几乎是在咆哮,眼圈乌黑。
“我有什么办法?!银行那边说我们近期现金流波动太大,要重新审核授信!所有大额支付都被卡了!”
电话那头是财务小姑娘带着哭腔的回答。
“法律部!之前收购星港三建留下的劳务合同纠纷,法院传票又来了三张!对方律师咬死不放!”
“公关部!媒体那边快压不住了!又有两家电视台要做青石镇的负面专题!”
“服务器!阿乐!服务器又卡死了!数据同步延迟了十分钟了!”
抱怨声、争吵声、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原本高效的“深铆”机器,仿佛每一个齿轮都生了锈,每一个关节都充满了阻力。
收购带来的庞大债务和遗留问题,如同沼泽下的暗流,在外界压力和内部整合不及的双重作用下,疯狂地反噬上来。
零博士穿梭在混乱的工位间,脸色比平时更加冰冷。他手中的平板电脑上,各项运营指标一片飘红。他试图用强硬的指令稳住局面,但发出的命令往往如同石沉大海,或者被执行得歪歪扭扭。
“所有非核心项目预算削减30%!”
“可是零博士!削减预算那几家刚谈下来的实验室合作就要黄了!”
“那就黄!”
“法务纠纷优先处理标的额超过五百万的!”
“那剩下的几百个小案子呢?对方会联合起来更麻烦!”
阻力无处不在。
他发现自己擅长的技术管理和精准打击,在应对这种庞大、混乱、充满人性纠葛的泥潭时,显得如此力不从心。
而在这场内外交困的风暴中心,顶楼那间办公室,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
尚云起坐在轮椅后,面前的三块巨大屏幕依旧亮着,但显示的内容已然不同。
一块屏幕上是青石镇工地混乱的实时监控,以及不断跳出的负面新闻推送。
一块屏幕是“深铆”内部混乱的通讯记录和不断下滑的效率曲线。
最后一块,则是错综复杂的金融走势图,代表“深铆”股价的那条线,在经历了上市初期的疯狂飙升后,正受困于负面新闻和市场疑虑,陷入剧烈的震荡和阴跌之中,无数卖单如同秃鹫般盘旋。
没有怒吼,没有失控。他甚至没有像零博士那样试图去微观管理每一个漏洞。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
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以惊人的速度扫过每一条信息,
仿佛要将这所有的混乱、所有的失败、所有的压力,都吸入那冰冷的瞳孔深处,进行某种残酷的消化。
他的机械臂偶尔抬起,在虚拟键盘上敲击几下,发出几条极其简洁、甚至有些突兀的指令:
“通知公关部,放弃压制所有负面新闻。
集中资源,重点反驳‘暴力驱逐’指控,放出之前保安被打伤的监控片段。转移焦点。”
“联系星港本地的‘诚信劳务中介’,让他们立刻派人去青石镇工地,接手安抚那些讨薪者,告诉他们,‘深铆’可以提前支付部分小额欠款,但需要他们签署和解协议并立刻离开。”
“法务部,对所有标的额低于一百万的小额诉讼,一律采取‘拖’字诀。优先应对金额巨大、可能引发连锁反应的案子。”
“财务部,启动应急程序,抵押我个人持有的部分‘深铆’股份,向民间借贷机构短期拆借,利息不是问题,速度第一。”
他的指令,不再追求绝对的最优和完美,而是变得极其务实,甚至…冷酷。放弃一部分阵地,集中资源保住核心;
用金钱换取时间,哪怕代价高昂;断尾求生,牺牲次要利益。
这不再是那个算无遗策的“神”,而是一个深陷泥潭、浑身湿透、却眼神冰冷、试图用最小代价撕开一条生路的…战士。
每一条指令下达,都意味着巨大的资金消耗、潜在的法律风险、或是品牌声誉的损伤。
但他别无选择。
陈处和“源点”的联合绞杀,没有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他们就像经验丰富的猎手,不断地驱赶、骚扰、消耗,等待着他自行崩溃的那一刻。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零博士快步走进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水汽,脸色凝重:
“老板,查清楚了。带头闹事的几个分包商,他们的银行账户在昨天下午,各自收到了一笔来自海外、经过多层洗白的汇款。
金额刚好够他们支付手下工人最急迫的工资。很明显,有人背后煽风点火。”
尚云起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在零博士身上,眼神冰冷:
“陈处的手笔。他总是擅长利用人性的弱点。”
“另外,”零博士递过一份纸质文件,上面盖着红色的“急件”印章,
“这是我们刚截获的,‘源点科技’通过第三方壳公司,向证监会和几家主要审计机构发出的‘匿名’举报信,
质疑我们上市材料中关于青石镇项目盈利预期的真实性,并暗示我们存在技术专利纠纷。”
舆论、资金、法律、内部管理…全方位的打击,一波接着一波,如同汹涌的潮水,似乎要将“深铆”这艘刚刚启航的船彻底拍碎在礁石上。
压力如山。
尚云起接过那份文件,手指在冰冷的纸面上划过。他没有立刻爆发,反而陷入了某种极致的沉默。
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
几秒钟后,他缓缓抬起头,眼中那片冰冷的深潭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变得更加幽暗,也更加决绝。
“零。”
“在。”
“把我们之前准备好的,关于陈处妻弟利用其影响力,在星港旧城改造中违规拿地、利益输送的所有证据,”
尚云起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在地上,
“找个合适的时机,‘喂’给那几家一直想挖猛料的调查记者。”
零博士瞳孔微缩:“老板,那是我们准备在关键时刻…”
“现在就是关键时刻。”
尚云起打断他,
目光重新投向屏幕上那条剧烈震荡的股价曲线,
“他掀桌子,就别怪我们砸椅子。既然要乱,那就让局面…更乱一点。”
他顿了顿,机械臂的指尖,在控制台上轻轻一点,调出了一份高度加密的名单,
上面是几个与“源点科技”有深度合作、但本身也存在巨大财务漏洞的上市公司。
“同时,开始小规模、分批做空这几家公司。用我们所有的‘暗礁’账户。”
“他们要玩资本的火焰…”
“…我就把他们的油箱点着。”
命令下达。
不再是被动的防御和挣扎。
而是亮出了淬毒的刀刃,
准备将脚下的泥潭,
变成所有人共同的猎场。
铆钉深陷泥泞,
但握钉的手,
依旧冰冷而稳定。
准备将承受的所有压力,
以更残酷的方式,
加倍返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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