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早已被西沉的群山彻底吞没。流云宗外门的广大区域,在暮色四合中渐渐被点点的灯火与朦胧的月色笼罩,显出几分不同于白日的静谧与神秘。
然而,这片静谧似乎与东边山坳深处的那片杂役棚屋区无缘。
林木独自站在棚屋区的入口边缘,身后是接引弟子驾驭叶形法器腾空远去时留下的、淡淡的草木清香,身前,却是一股混杂着浓郁药味、泥土腥气、汗水酸腐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秽物气息的、沉甸甸的空气,仿佛一堵无形的墙,将这里与外面那个光鲜亮丽的仙家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他微微吸了口气,那复杂的味道呛得他几欲咳嗽,心中因初窥仙家手段而生出的那点激动与新奇,如同被投入污泥的石子,迅速沉寂下去,只剩下冰冷而沉重的现实感。
放眼望去,这片依山而建的棚屋区,比他想象中更加破败和拥挤。低矮的屋舍鳞次栉比,几乎是肩并肩、背靠背地挤在一起,大多由粗糙的原木、黄泥混合着稻草搭建而成,屋顶铺着厚薄不均的茅草,间或夹杂着几片裂纹密布的劣质瓦片。
许多墙壁上都带着明显的修补痕迹,门窗也歪歪扭扭,糊着泛黄的旧纸。这里的光线似乎格外昏暗,只有寥寥几间屋子透出豆大的、昏黄的油灯光芒,更多的则是沉浸在浓稠的暮色里。
偶有穿着同样灰色粗布杂役服的人影在狭窄的过道间穿行,或是在屋檐下埋头做着什么。他们大多面色蜡黄,眼神黯淡,脸上刻满了被生活重压和长年劳作磨砺出的麻木与疲惫。即便是交谈,也多是低声进行,偶尔爆发出几声粗鲁的笑骂,也显得有气无力。
看到林木这个明显是新来的、脸上还带着几分少年稚气的陌生面孔,投来的目光复杂,有短暂的好奇,有事不关己的漠然,有审视的警惕,甚至还有几道隐藏在阴影里、带着不怀好意的打量。
这里不像是一个村落,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压抑的蚁巢。每个人都在为了生存而奔波、挣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竞争和令人窒息的等级感。
林木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这里,比他预想中最坏的情况,似乎还要糟糕几分。翠竹村虽然贫瘠,但邻里之间尚有几分淳朴的情谊,而这里,他只感受到了冰冷和隔阂。
他定了定神,将那份不适强压下去。无论如何,他已经踏入了这扇门,哪怕是最低贱的门槛,也绝没有回头的道理。他想起父母在送别时那含泪又带着期盼的眼神,想起那沉甸甸的一百两安家银,握紧了藏在怀中的那块微凉的澄心玦,迈步走进了这片棚屋区。
脚下的泥土路坑洼不平,混杂着石子和不知名的垃圾。他小心地避开一滩散发着异味的污水,按照先前接引弟子模糊的指引,试图寻找负责登记的管事。
“这位大哥,”他看到一个正在水井旁费力打水的中年杂役,走上前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恭敬而谦卑,“请问,新来的杂役,该去哪里登记?”
那打水的杂役动作一顿,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瞥了他一眼,看到他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但相对干净,又看到他肩上那明显没什么分量的小包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似乎是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继续将沉重的木桶提出井口,这才用嘶哑的嗓音,朝棚屋区中心一个稍微像样些的独立小屋方向努了努嘴:“往前走,第三排,门口挂着块木牌子的那间。找周山周管事。新来的?哼,又是个来填坑的。”
最后那句话声音不高,带着明显的讥诮,但林木还是听清了。他心中一凛,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低声道了句:“多谢大哥。”
他顺着指引,很快找到了那间屋子。确实比周围的棚屋要好上一些,至少墙壁是用相对整齐的石块和泥土垒砌,屋顶也铺着瓦片,虽然同样陈旧。门口挂着一块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的木牌,上面似乎刻着“杂役处·东园”之类的字样。
林木整理了一下呼吸,轻轻叩响了那扇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木门。
“谁啊?有事就进来!”门内传来一个粗嘎而不耐烦的声音。
林木推门而入。屋内空间不大,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靠墙摆着一张磨得发亮的旧木桌,桌后坐着一个身材中等、面色黝黑、额头上刻着几道深刻皱纹的中年汉子。
他穿着的灰色杂役服虽然也是粗布,但浆洗得相对干净,袖口和领口也没有明显的磨损。他正低头看着一本厚厚的、纸张泛黄的名册,手指上沾着些墨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质油墨、汗水和淡淡药草混合的气味。
这人,想必就是周山了。
“管事大人,”林木躬身行礼,“弟子林木,今日通过入门考验,由外事堂分配至药园,特来报到登记。”说着,他双手将那块刻着名字和“杂役”字样的木牌呈了上去。
周山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没什么表情的脸。他的眼神锐利而实际,在林木身上快速扫了一圈,似乎在评估他的体力状况。
当目光落在林木略显单薄的身板和那双虽然疲惫却依旧保持着几分清亮的眼睛上时,他那刻板的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接过木牌,在名册上迅速翻找着,很快找到了林木的名字。他拿起桌上的粗劣毛笔,蘸了蘸墨,在名字后面重重地勾了一下,像是在处理一件货物。
“林木,十五岁,四灵根,金木火土俱全”周山一边用粗劣的毛笔在名册上勾画着,一边低声念叨,那语气中混合着一种根深蒂固的轻蔑和早已习以为常的麻木。
“啧,又一个四灵根。这种资质,唉,也不知道上头是怎么想的,收进来也只是白白消耗宗门一份口粮,能指望干多少活?”
他似乎并非刻意针对林木,更像是一种长久以来形成的、对这类资质者根深蒂固的看法和抱怨。但在林木听来,这字字句句依旧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四灵根”、“消耗口粮”,这些标签无情地定义着他此刻的价值,一个近乎无用的负担。
尽管来之前已有心理准备,也亲耳听过那两位仙师的评判,但再次被杂役管事如此直白、甚至带着几分嫌弃地否定,强烈的屈辱感和苦涩依旧如同潮水般涌上。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了那略显单薄的脊梁,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愤怒或委屈,只余下一片被硬生生压制下去的平静。他知道,在这里,愤怒和委屈是最廉价、最无用的东西。
周山抬眼瞥了他一下,似乎对这个新来的杂役在听到这种评价后还能保持镇定感到一丝细微的意外,但那也仅仅是一闪而逝。他早已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反应,痛哭流涕的、怨天尤人的、或是像眼前这个一样强作镇定的,最终的结果,大多没什么不同。
他不再多言,从桌子底下摸索出一本薄薄的、纸张发黄、边角磨损严重的小册子,像是丢垃圾一样扔在林木面前的桌子上。
“喏,拿着。”
林木的目光落在册子上,封面上是三个墨迹有些模糊的古字乙木诀。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一下。修仙功法!哪怕只是最低等的,这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接触到通往那个未知世界最直接的钥匙!
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伸出略带颤抖的手,将册子拿起。
他尝试翻开,里面的字迹是刻印的,还算清晰工整,但许多字形对他而言依旧陌生而晦涩,需要连蒙带猜,阅读起来十分吃力。
周山看着他眉头紧锁、手指在书页上迟滞滑动的样子,嘴角再次勾起那抹熟悉的讥讽:“怎么?这上面的字,能认全乎不?”
林木脸上微微一热,他知道自己的窘迫瞒不过对方。他抬起头,坦然答道:
“回管事,弟子家贫,未曾上过学堂。只是家父年轻时也算识字,在他病倒之前,曾教过我一些常用字,这上面的字,大部分能认得,只是需要多花些时间理解。”
他没有隐瞒自己的短板,也没有找借口。
“呵,总算不是个睁眼瞎,还算凑合。”周山对此不置可否,语气依旧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
“拿着吧。乙木诀,最低等的木属性入门练气法诀,宗门规矩,新来的杂役人手一本,给你们一个念想。”
他话锋一转,带着显而易见的告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看透了结局的漠然。
“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这四灵根,五行混杂,修炼起来比起人家单灵根、双灵根的天才,那是难上了百倍不止!这乙木诀虽然是最基础的大路货,但用它引气入体,灵气在你体内就会因为属性冲突而相互倾轧、大打折扣。我这么跟你说吧,同样的功夫,人家一天能炼化的灵气,你一个月都未必能攒下多少,修炼速度慢得能急死人,而且根基还不稳,极其容易出岔子。”
他瞥了林木一眼,继续道:
“理论上嘛,四灵根若是能一路苦熬,机缘巧合下,顶了天或许能修炼到练气八层,但这基本就是极限了,而且那得是耗费比旁人多数倍的资源和时间,还得有天大的运气才行。就凭咱们杂役这点微薄份例和累死累活的差事?哼。”
他嗤笑一声,“我在这药园管事几十年,见过凭自己本事熬到练气三层的杂役,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绝大部分,终其一生也就是在练气一、二层打转,甚至不少人到死都没能真正引气入体,白白浪费了功夫。”
他敲了敲桌子,语气变得严厉,指了指外面:
“所以,我劝你放聪明点!少做那些一步登天的白日梦,老老实实干活才是你该走的路!把药园的规矩给我记牢了!每天卯时准时到西边‘凡草坡’和那几片最低等的‘一品灵田’外围区域报道领活,酉时才能收工!主要就是除草、浇水、挑粪运肥这些不需要动用法力的体力活!”
他加重了语气:
“还有,那些二品以上的灵田,里面种植的灵草对环境和照料者的灵力都有要求,需要动用法力辅助才能养护好。宗门有规定,没有练气三层的修为,杂役弟子连靠近那些区域都不准!你们要是哪个不长眼的乱闯乱碰,或者因为偷懒耍滑耽误了自己分内的差事,损坏了哪怕一株最低等的一品灵草,哼!后果自负!杂役处的大牢可不是摆设!都记清楚了没有?!”
林木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依旧恭谨:
“是!弟子谨记管事教诲!弟子明白,定会安分守己,绝不逾越规矩,必将全力做好分内差事!”
他知道,无论周山怎么说,修炼这条路,他都必须尝试,而这份杂役的工作,是他留在宗门、获得喘息之机的基础,同样不能有失。
周山见他应答干脆,点了点头,似乎对这种“安分”还算满意。他又交代了杂役的最后几项事务:
“……每月初一,可以凭身份木牌去库房领取这个月的份例。除了保证饿不死你们的辟谷丹,还能领到三枚灵石,。”
交代完毕,周山像是完成了所有程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行了,该说的都说了,滚吧!东边第三排,最里头那间大通铺,自己找个空位。铺位上有宗门发的被褥,将就着用。记住,安分点,少给我惹麻烦!”
林木不再多言,再次行了一礼,然后拿着那本薄薄却可能承载着他唯一希望的乙木诀,转身默默退出了周山的屋子。
外面夜色深沉,棚屋区万籁俱寂,只有不知名的虫豸在黑暗中低鸣。他紧了紧手中的功法,辨明方向,朝着那属于他的、最低贱却也是全新的起点走去。
找到那间弥漫着复杂气味的大通铺,推门而入。屋内鼾声依旧,几道被惊醒的目光依旧带着审视和漠然。林木目不斜视,径直走到里面靠墙的那个空铺位。
铺位上整齐地放着一套灰色的粗布被褥,虽然质地粗糙,针脚稀疏,但还算干净。
他放下包裹,默默地铺好床铺,然后和衣躺下。
坚硬的床板,粗糙的被褥,浑浊的空气,以及身边十几个陌生而或许并不友善的“邻居”,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他杂役生涯的开始。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异常清醒。周山的轻蔑,功法的简陋,四灵根的困境,繁重的劳役,以及怀中那块神秘的澄心玦。
不知过了多久,当万籁俱寂,连最后的鼾声也渐不可闻时,林木悄然坐起。他警惕地倾听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同时取出澄心玦和《乙木诀》。
左手握玉,清凉沁入心脾,瞬间驱散疲惫,带来极致的宁静与专注。借着微光,他再次翻开《乙木诀》,在澄心玦的加持下,阅读和理解的速度明显提升。
他直接跳过那些无关紧要的描述,专注于“感气”与“引气”的法门。他闭上双眼,凝神感应,很快便捕捉到了空气中那丝丝缕缕、温和而充满生机的木灵之气。
接着,他尝试引气。
意念如丝,小心探出,轻轻缠绕上一缕最微弱的木灵气,引导它缓缓靠近……
轰!
几乎是同一时刻,体内那四股蛰伏的混乱气感再次暴动!金之锐,火之烈,土之滞,木之乱,如同四方乱军,瞬间将那外来的一丝“援兵”撕扯得粉碎!
经脉刺痛,气血翻涌。
失败。
林木睁开眼,脸上却不见丝毫气馁,反而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和更深的思索。
澄心玦的“内视”让他清晰地看到了失败的全过程,看到了四种力量的冲突模式。更重要的是,他再次确认了那个微弱的发现,澄心玦散发的清凉气息,似乎真的能对体内那暴动的气感,产生极其细微的压制和安抚作用!
虽然这作用微乎其微,远不足以抗衡四大灵根属性的本能冲突,但它就像是黑暗中的一丝烛火,昭示着一种可能!
或许他需要更强大的意念去操控?或许需要借助澄心玦更深层次的力量?或许乙木诀并非完全无用,它提供的经脉路线是基础,而如何克服冲突,才是他需要用澄心玦去解决的关键?
问题很多,答案遥遥无期。
但林木的心中,却反而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斗志。
他收好功法和澄心玦,重新躺下。
明天,他将第一次踏入那片决定他未来命运的药田。繁重的劳作在等待着他,而这艰难的修炼之路,也将在无数个这样寂静的夜晚,伴随着汗水、失败和那块神秘的玉玦,悄然延伸。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开局一枚玉玦,凡人悄悄修仙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