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府大楼的电梯缓缓上升,金属内壁映出林辰笔挺的身影。他刚结束一场全市乡村振兴工作座谈会,深蓝色的衬衫领口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手里紧紧攥着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着刚才会上各区县的发言要点。电梯到达顶层时发出轻微的“叮”声,门缓缓滑开,走廊里铺着暗红色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声响,只余下自己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周志国的办公室在顶楼最东侧,门是厚重的梨花木材质,门楣上挂着块牌匾,题着“守拙”二字,笔力浑厚,透着股沉敛的气度。敲门时,林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般敲打着胸腔——这位镜州市的父母官,不仅是土生土长的本地派核心人物,更是传闻中与赵书记分庭抗礼的关键角色,刚才在会上特意点他留下,绝不仅仅是简单的表扬。
“请进。”门内传来低沉的嗓音,带着南方人特有的温润,却又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辰推门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朝南的落地窗,窗玻璃擦得一尘不染,正对着镜州市最繁华的商业街。此刻正是下午三点,阳光透过玻璃斜斜地洒进来,给街道上的车流镀了层金边,远处的摩天大楼直插云霄,玻璃幕墙反射着耀眼的光。办公室约莫有四十平米,一半是待客区,一半是办公区,老式红木办公桌摆在靠窗的位置,桌面擦得锃亮,能清晰地映出窗外的景致。桌上没什么文件,只摆着个青瓷笔筒,釉色温润如玉,里面插着几支狼毫毛笔,旁边压着方砚台,砚池里还残留着些许墨渍,透着股传统文人的雅韵,与现代办公环境形成奇妙的和谐。
“坐。”周志国从办公桌后站起身,他穿着件浅灰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鬓角有些花白,却更显精神。他没有绕到桌子前面,而是径直走到待客区的茶桌旁,亲自拿起紫砂壶,用热水烫着茶杯,动作行云流水,带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刚才会上的发言很有见地,特别是关于‘生态与产业共生’的提法,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
林辰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沙发套是深褐色的灯芯绒,带着轻微的磨损,却干净整洁。他注意到茶桌是块整木切割的黄花梨,木纹里藏着细密的山水纹路,显然价值不菲,但周志国使用时却毫不在意,烫杯的热水顺着桌沿流下,他只用抹布随意一抹。
“谢谢市长肯定。”林辰微微欠身,目光落在周志国的动作上,看着他用茶匙舀出茶叶,“其实都是基层实践摸索出来的。青溪镇搞合作社时,老茶农总说‘三分种七分养’,我想乡村振兴大概也一样,急不来。”
茶叶在玻璃杯中缓缓舒展,是本地特产的云雾茶,叶片呈墨绿色,边缘带着淡淡的白毫,泡开后茶汤呈琥珀色,香气清幽。周志国把茶杯推到林辰面前,杯沿还带着热水的温度:“尝尝,今年明前的新茶,产自云栖山。”
林辰双手捧着杯子,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茶香顺着鼻腔钻进肺腑,驱散了刚才开会时的紧张。他轻轻抿了一口,茶汤入口微苦,咽下去后却有股甘甜从喉咙里涌上来,余韵悠长。
“镜州这地方,复杂得很。”周志国自己也端起一杯,呷了口茶,目光越过林辰的肩膀,落在窗外的建筑群上,眼神有些悠远,“外来的同志常说这里排外,其实不是排外,是我们本地人念旧,讲究个知根知底。就像这云雾茶,换了外地的水土,就出不了这个味儿。”
林辰心里一凛,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听懂了这话里的弦外之音——“知根知底”四个字,像根软刺,轻轻扎在他心上。作为从省里下来的选调生,他在镜州的官场里始终带着“外来者”的标签,周志国这话,既是提醒,也是试探。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茶桌碰撞发出轻微的“叮”声,打破了片刻的沉默。“我刚来镜州时确实有顾虑。”他语气诚恳,目光坦诚地看向周志国,“第一次去青溪镇,坐了三个小时的车,路还没修好,满裤腿都是泥。但后来发现,乡亲们不管你从哪儿来,只看你干不干事。就像种茶,老茶农说要顺着山势走,不能强来,得让根扎进土里,才能长得稳。我想做事大概也一样,得先融进这片水土。”
周志国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只是那笑容没抵达眼底,像水面上的涟漪,转瞬即逝。“赵书记很看重你。”他换了个话题,手指在茶桌上轻轻点着,节奏缓慢而有规律,“他是省里下来的,眼界宽,思路新,但镜州的水土,有镜州的脾气,还得靠本地人最懂。你在青溪镇做得不错,合作社、生态保护,都有声有色,有没有想过,换个更大的平台?”
这话几乎是赤裸裸的招揽了。林辰能感觉到,这位本土派核心人物正用目光细细地称量着他的分量,像在评估一件即将纳入囊中的器物。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起来,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地板上,形成一道明亮的光带,空气中的微尘在光带里缓缓浮动。
他沉默了片刻,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脑子里飞速运转。周志国的提议像块诱饵,摆在他面前——更大的平台意味着更多的权力,能更快地实现自己的抱负,但也意味着要被纳入对方的体系,遵守这里的“规矩”。他想起青溪镇那些被污染的土地,想起鑫源化工厂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想起张涛阴沉的脸和那些匿名的短信。
“我觉得,不管在哪个平台,关键是把事做好。”林辰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就像产业扶贫,要是只顾着拉项目、搞政绩,不解决权力寻租的空间,不堵住利益输送的漏洞,最后还是会走样。老百姓得不到实惠,再好的规划也是纸上谈兵。”
他抬眼看向周志国,目光平静却坚定,没有丝毫闪躲:“比如有些地方引进企业,签了大额投资协议,看似带动了就业,实则是官商勾结,用极低的地价贱卖资源,企业赚了钱就跑,留下一片污染的环境,最后损害的还是村民利益。这种产业,宁可慢一点,也不能盲目上。镜州的山水是本钱,不能为了眼前的利益,断了子孙后代的路。”
话音落地,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衬得室内愈发安静。周志国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嘴角的弧度收了起来,手指在桌面上停住,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看着林辰,眼神深邃,像两口深井,让人猜不透里面藏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口茶,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听不出情绪:“林镇长的原则性很强。年轻人有原则是好事,有棱角才能干事,不过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水至清则无鱼嘛。”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了些青溪镇的具体情况:合作社的规模、下一季的种植计划、村民的平均收入……林辰一一作答,语气平稳,条理清晰,只是不再主动提及任何关于政策或官场的看法。周志国听得很认真,偶尔插问一两句,大多是关于本地风土人情的细节,像是在确认他是否真的“融进了这片水土”。
“青溪镇的云雾茶基地,明年可以申报市里的示范项目,资金上会有倾斜。”最后,周志国总结道,语气恢复了最初的温和,“你回去准备下材料,让农业局的同志对接一下。”
“谢谢市长关心。”林辰起身道谢,心里清楚,这是对方给出的“甜头”,也是最后的试探。
“去吧。”周志国摆了摆手,重新坐回办公桌后,拿起一支毛笔,似乎要继续刚才未完成的书写。
林辰轻轻带上门,走廊里的地毯依然吸走了所有声音,但他却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走出市政府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回头望了眼顶楼那扇紧闭的窗户,玻璃反射着阳光,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后背沁出一层薄汗,顺着脊椎往下滑,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秋风从街道上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往前跑。林辰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快步走向公交站台。他知道,刚才那场看似平静的谈话,每一句话都像在钢丝上行走,一步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而他选择亮出自己的底线,就像在棋盘上落下了一颗孤子,前路注定不会平坦。
但他不后悔。就像青溪镇的茶农说的,好茶叶得经得起揉捻,做人做事,也得守住那点筋骨。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笔记本,上面记着周志国最后提到的示范项目,指尖划过纸面,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不管对方的意图如何,能为青溪镇争取到实际的好处,总是要做的。
公交车来了,林辰随着人群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窗外,镜州市的繁华街景缓缓向后移动,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像一幅流动的画卷。他知道,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下,涌动着多少看不见的暗流,而他,已经被卷入了这漩涡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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