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时刚过，天色未明，镇国公府邸中门大开。
沈默身着御赐的蟒袍，腰悬先帝亲赐的龙泉剑，虽面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但眼神锐利，步伐沉稳，在追命及一队精锐护卫的簇拥下，踏着晨曦的微光，向着皇城方向行去。他没有选择乘坐软轿，而是步行上朝，这个举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他沈默，回来了，而且，依旧能站着走进这金銮殿。
宫门外，早已聚集了等候上朝的文武百官。当沈默的身影出现在长街尽头时，原本嘈杂的低语声瞬间消失，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或惊或疑，或喜或忧，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些目光如同实质，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中，解读出江南之行的真相与他此刻的状态。
吏部尚书王允之与礼部侍郎周廷玉站在人群前列，两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王允之抚着花白的胡须，低声道：“看气色，伤得不轻。强弩之末，硬撑罢了。”
周廷玉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算计：“且看他今日如何应对。江南之事，总要给朝野一个交代。”
也有不少官员，如兵部尚书李敢、京营统领林震东等，面露振奋之色，主动迎上前去。
“国公爷！”
“沈兄！”
沈默对李敢、林震东等人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平静地扫过王允之等人，并未停留，径直走向自己的位置。那份沉静与从容，仿佛并未感受到四周涌动的暗流。
钟鼓齐鸣，宫门缓缓开启。
百官按品级鱼贯而入，穿过重重宫阙，步入庄严恢弘的金銮殿。
小皇帝胤宏端坐于龙椅之上，稚嫩的脸上努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仪，但目光在接触到沈默身影的瞬间，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依赖与关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后，朝会正式开始。
果然，不等沈默出列，礼部侍郎周廷玉便率先发难。他手持玉笏，出班奏道：“陛下，臣有本奏。镇国公沈默，奉旨巡视江南，本应安抚地方，肃清吏治。然臣闻，国公爷在江南期间，先是于苏州卷入江湖仇杀，后又于断魂隘遭遇不明匪类袭击，致使自身重伤，随行护卫伤亡惨重，更引得江南武林震动，百姓惶惶。此等行事，是否有欠稳妥？是否辜负圣恩？且江南之乱，根源何在？国公爷遇袭，对方究竟是何来历？若不查明公告天下，恐损朝廷威严，滋长宵小之辈气焰！臣恳请陛下，令镇国公就江南之事，给满朝文武一个明确的交代！”
周廷玉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不少官员的目光都投向了沈默，等待他的回应。王允之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弧度。
胤宏看向沈默，眼中带着询问。
沈默缓缓出列，步伐不见丝毫虚浮。他先是对龙椅上的小皇帝躬身一礼，然后转向周廷玉，目光平静无波：“周侍郎所言，句句在理。”
他这坦然的态度，反倒让周廷玉和一众准备发难的官员微微一愣。
沈默继续道，声音清晰而沉稳，传遍大殿：“江南之行，确有多处凶险。苏州之事，乃当地豪强与幽冥教余孽勾结，意图不轨，臣奉命查办，将其剿灭，乃是分内之事，何来‘卷入江湖仇杀’之说？至于断魂隘遇袭……”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与他目光接触的官员，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袭击本公者，训练有素，手段狠辣，精通合击隐匿之术，绝非寻常匪类。其身份，经查证，乃江湖中最为神秘、收费极高的杀手组织——‘影煞’！”
“影煞”二字一出，殿中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即便是许多不懂武功的文官，也听说过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
“影煞向来认钱不认人，行踪诡秘。何人能驱使影煞，于京畿要道袭击当朝国公？”沈默的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电，直射周廷玉，“周侍郎既然问起，本公倒也想请教，依你之见，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视朝廷法度如无物，意欲置本公于死地？其目的，又究竟是什么？是冲着本公而来，还是……冲着动摇我大胤国本而来？！”
一连串的反问，气势逼人，将问题的焦点从“沈默是否失职”瞬间扭转到了“何人指使影煞行刺国公”以及其背后的惊天阴谋上。
周廷玉被问得脸色微白，一时语塞。他本意是借题发挥，打压沈默威信，却没料到沈默如此强硬，直接将矛头引向了更深层的阴谋，这“动摇国本”的帽子扣下来，他可担待不起。
王允之见状，暗骂一声周廷玉无用，连忙出列打圆场：“国公爷息怒。周侍郎亦是心系朝廷，担忧国公爷安危，方才言语急切了些。影煞之事，确需严查。只是……国公爷方才提及幽冥教余孽？这幽冥教……不是早已销声匿迹多年了吗？怎会又在江南出现？还与地方豪强勾结？此事关乎地方安定，亦不可不察啊。”
他巧妙地将话题又拉回了“江南之乱”的责任上，暗示沈默的到来引来了这些祸端。
沈默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王尚书所言极是。幽冥教死灰复燃，确非小事。本公已在江南布置人手，严加查探。至于其为何能在江南潜伏壮大，与地方势力勾结，这恐怕就要问问江南当地的官员，平日是如何治理地方，监察民情的了！”
他话音一落，几位出身江南籍或在江南有门生的官员脸色顿时变得不自然起来。
沈默不再与他们纠缠细节，转而面向龙椅，朗声道：“陛下，臣此次江南之行，虽遇凶险，但亦有所获。其一，查明江南部分官员与幽冥教勾结之实证，相关人等，臣已具本参奏，请陛下圣裁！其二，挫败幽冥教及其党羽在江南的图谋，稳定地方。其三……”
他略微提高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臣确信，无论是江南之乱，还是断魂隘之袭，背后皆有一只无形的黑手在操控，其目标，绝非臣一人，而是我大胤的江山社稷！臣恳请陛下，允臣统筹各方，彻查此事，无论是影煞，还是幽冥教，亦或是朝中可能存在的魑魅魍魉，定要将其连根拔起，以靖天下！”
这番话掷地有声，既表明了立场和功绩，又将个人遇袭上升到了国家安全的层面，占据了道义和法理的制高点。
小皇帝胤宏立刻接口，声音虽稚嫩却带着决断：“准奏！镇国公忠勇可嘉，为国负伤，朕心甚慰。江南之事，幽冥教、影煞，乃至其背后主使，一应调查，皆由镇国公总揽，各部配合，不得有误！若有怠慢或暗中阻挠者，以谋逆论处！”
“陛下圣明！”沈默躬身行礼。
李敢、林震东等武将及亲近沈默的官员齐声附和：“陛下圣明！”
王允之、周廷玉等人脸色难看，却也不敢在此时再触霉头，只得跟着躬身。
这第一回合的朝堂交锋，沈默以退为进，借力打力，不仅化解了对方的诘难，反而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权柄，将调查的主动权牢牢抓在手中。
退朝之后，沈默并未在宫中停留，径直返回府邸。
密室中，云隐已在等候。
“朝堂之上，暂且无忧。”沈默卸下朝服，换上一身常服，眉宇间才显露出一丝疲惫，“但王允之、周廷玉等人，不过是台前的棋子。真正的对手，藏得更深。”
云隐点头：“他们今日受挫，短期内不敢再明目张胆发难。但暗地里的动作，只会更加频繁。龙脉之事，需尽快着手。”
沈默走到玉台边，看着蕴魂木上流转的光华：“凰儿，今日感觉如何？可能更清晰地感应那龙脉异常之处？”
胤凰的魂音比昨日凝实了一丝：“比昨日稍好。那滞涩与偏移之感，依旧在皇城西北方向。范围……似乎可以缩小到……靠近西苑的那片区域。具体是哪个府邸或者宫苑，还需靠近才能确定。”
“西苑附近……”沈默沉吟，“那里有数座亲王府邸，还有皇家园林和宗庙的一部分……”
云隐目光一闪：“西苑……我记得，已故的瑞王胤祉，其府邸就在西苑之侧，紧邻太液池。瑞王无嗣，死后府邸一直空置，由内务府派人看守。”
瑞王胤祉，乃是先帝的幼弟，于数年前病故。因其生前醉心书画，性情淡泊，在朝中并无势力，死后也很快被人遗忘。
一个空置的亲王府邸……会是巧合吗？
沈默与云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怀疑。
“无论是与不是，都必须去查探一番。”沈默决断道，“先生，今夜你我二人，亲自走一趟瑞王府。”
“好。”云隐简短应道。
夜色再次笼罩京城。子时刚过，两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镇国公府，融入漆黑的夜色中，向着皇城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京华的风云，因沈默的归来而骤起，而更深沉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瑞王府的探查，或许将揭开冰山的一角，引出潜藏在水面下的巨大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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