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城的晨光带着几分战后的滞涩,越过西城门的断堞洒进街巷时,衙门前的广场上已堆起了两座“小山”——左边是从黑风寨匪巢搜出的粮秣、布匹与兵器,糙米装在粗布口袋里,压得袋底微微泛潮;右边是成色不等的白银与珠宝,元宝在晨光里滚着冷光,几只嵌了红珊瑚的银簪混在其中,许是哪家被掳女子的私物,此刻却成了“战利品”。
沈砚站在台阶上,青布官袍的袖口还沾着昨日的血渍,他望着广场上往来清点的衙役,眉头没松过。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陈千户一身铠甲未卸,甲叶碰撞间带着粗气,老远就嚷:“沈大人,这清点也该有个章程了吧?我麾下兄弟跟着你剿匪,折了十三个,伤了二十多,总不能让兄弟们白流血!”
沈砚回头时,正见陈千户伸手拍了拍身旁的粮袋,指节叩在粗布上,发出闷响。“陈千户的伤亡,我记在账上。”他声音平稳,目光扫过广场另一侧——吴怀仁正带着两个省府来的吏员,拿着小本子核对银锭的数量,手指在元宝上刮了刮,似乎在验成色。
没等沈砚再说,吴怀仁已走了过来,锦缎直裰衬得他比陈千户体面些,却也掩不住眼底的急切:“沈大人,王抚台有令,剿匪所得需先解送省府,由抚台大人统筹调度。云崖虽遭匪患,但省里要务更多,这银子和粮秣,怕是得先紧着省里用。”
“统筹调度?”陈千户当即炸了毛,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吴主事这话是说给谁听?黑风寨的匪寇是我带人冲进去杀的!我手下兄弟守了云崖三个月,吃的是掺沙子的米,穿的是打补丁的甲,现在有了缴获,倒要先送省里?我那些战死兄弟的家属还在城外等着抚恤,难不成让他们喝西北风去?”
吴怀仁脸色一沉,扯了扯衣袖:“陈千户莫要胡来,这是抚台大人的意思。你部的伤亡,省里自然会酌情抚恤,但规矩不能乱。”
“规矩?”沈砚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两人都闭了嘴。他走下台阶,捡起一粒落在地上的糙米,指尖碾了碾,“云崖百姓被黑风寨掳走了三十多人,家家户户都有损失——李老汉的儿子被匪寇砍了腿,现在还躺着;城南张屠户的铺子被烧了,一家五口只能睡在破庙里。这些百姓的损失,算不算‘规矩’里该顾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吴怀仁与陈千户:“还有衙役和乡勇,周捕头为了救被掳的女子,被匪首砍了三刀;乡勇里的老郑,家里就剩一个小孙子,这次剿匪替我挡了一箭,现在还没醒。他们不是卫所的兵,也不是省府的吏,若连他们的犒赏都扣着,下次再遇匪患,谁还会拿起刀保云崖?”
陈千户张了张嘴,语气软了些:“沈大人说的是,但我部的损失……”
“你的损失,我许你从兵器里挑五十把腰刀,再分两百石粮食,够你补充军备了。”沈砚打断他,转向吴怀仁,“吴主事,省里要‘统筹’,我不反对。但这五千两白银里,得留两千两给云崖——一千两抚恤伤亡将士与百姓,五百两修城墙,五百两补县衙的粮仓。剩下的三千两,还有一百匹绸缎,我让人明日随你解送省里,这样算不算‘顾全大局’?”
吴怀仁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沈砚会这么硬气。他原想把白银全带走,哪怕留几百两意思意思,此刻沈砚直接划走两千两,还把用途说得明明白白,他倒不好硬拒——毕竟沈砚是这次剿匪的主帅,真闹到巡抚那里,也未必是他占理。
就在两人僵持时,一个穿青衫的驿卒从城外奔来,手里举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老远就喊:“沈大人!巡抚大人的嘉奖令到了!”
广场上瞬间静了,陈千户收了怒容,吴怀仁也直了直腰。沈砚快步上前,对着卷轴躬身行礼,驿卒展开卷轴,清朗的声音在广场上散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云崖县知县沈砚,剿匪有功,护境安民,忠直敢言,殊堪嘉奖。兹破格擢升沈砚为青州州同知,正六品,即刻赴任。另着沈砚妥善处理剿匪善后,顾全大局,毋负朕望。巡抚王守诚代传。”
最后一句“王守诚代传”说得极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沈砚心里。他起身接令时,指尖触到卷轴的绫边,竟觉出几分凉意——“忠直敢言”四个字,分明是指上次他揭发云崖县账册亏空的事,王守诚这是把“把柄”变成了“嘉奖”;而“妥善处理善后”“顾全大局”,又与方才吴怀仁的话隐隐呼应,不过是换了种体面的说法:把该“孝敬”省里的东西送过去,别揪着陈千户的错不放。
驿卒递过一个封着火漆的信封,压低声音:“沈大人,抚台大人还有私话,让您亲启。”
沈砚捏着信封,指腹蹭过火漆上的“王”字印记,心里透亮。他当着众人的面谢了恩,又让衙役给驿卒备了茶水,才转身进了县衙书房。信封里的信纸只有短短几行,字迹遒劲:“砚之才,非县丞可囿。青州州同知虽为六品,却是通途之始。云崖善后需妥帖,省府所需切勿怠慢;陈千户虽有小过,念其剿匪有功,可暂置勿论。他日到任青州,某自会助你。”
“助我?”沈砚将信纸放在烛火旁,看着火苗舔舐纸边,直到字迹化为灰烬。他心里清楚,王守诚的“助”从不是白给的——提拔他是为了收揽人心,毕竟他能揭发账册,也能查其他事;让他“孝敬”省里,是要他认下“从属”的名分;放过陈千户,是怕他再揪着卫所的错,坏了省里与卫所的平衡。
可这州同知的职位,他不能不要。从七品知县到正六品州同知,一步跨过去,才能接触到更高的官场,才能真正做些事。沈砚走到窗边,望着广场上还在争执的陈千户与吴怀仁,眼底有了决断。
他重新走出去时,脸上已带了几分温和:“吴主事,方才的分配,我再让一步——留一千五百两给云崖,两千五百两解送省里,绸缎也多给五十匹。只是这抚恤的银子,今日就得发下去,百姓们等不起。”
吴怀仁闻言,眼睛亮了亮,忙点头:“沈大人深明大义,抚台大人定会感念。”
陈千户见沈砚没再提他之前虚报兵额的事,也松了口气,只嘟囔着:“那我的兵器和粮食,可得尽快给我。”
“今日午后便让衙役送过去。”沈砚应下,随即让人传周捕头,让他带着抚恤银去城外慰问伤亡家属;又唤来负责工房的吏员,命他即刻清点木料,明日就动工修城墙。一连串指令下去,广场上的人都动了起来,之前的滞涩一扫而空,只剩忙而不乱的脚步声。
吴怀仁看着沈砚有条不紊地安排,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第二日清晨,他带着解送省里的银缎准备启程时,特意绕到县衙后巷,拦住了正要去查看城墙修缮的沈砚。
“沈大人少年得志,从七品到正六品,不过半年光景,前途无量啊。”吴怀仁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声音压得极低,“只是有句话,我得劝沈大人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在云崖敢揭发账册,敢跟卫所争利,是因为有剿匪的功劳撑着;可到了青州,到了省里,那水就深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砚的脸,语气更沉:“王抚台今日能提拔你,明日也能……另择其人。他护着你,是因为你有用;可哪天你没用了,或是碍了别人的路,谁还能护着你?京城的水,比云崖浑多了。沈大人,好自为之。”
说完,吴怀仁没等沈砚回应,便转身登上了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卷起细小的尘土,很快便消失在巷口。
沈砚站在原地,指尖捏着腰间的玉佩——那是他父亲留下的旧物,此刻竟有些硌手。他望着巷口的方向,晨光里,城墙的轮廓正在工匠的敲打声中慢慢清晰。王守诚的招揽是橄榄枝,也是枷锁;吴怀仁的警告是离间,也是提醒。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城墙方向。青州的路怎么走,他还得慢慢想,但眼下,他得先把云崖的事做妥——抚恤要到位,城墙要修好,百姓要安稳。至于官场的浑水,他既已踏入,便没打算回头,只是脚下的每一步,都得踩实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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