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圣心难测,各打五十
扬州城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空气中仍弥漫着无形的紧张与血腥气。连日来的厮杀、阴谋、夜探与对峙,将这座富庶盐都的繁华表皮撕开,露出内里盘根错节的污秽与狰狞。
府衙正堂,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沈砚身着官服,虽经整理,眉宇间的疲惫与袍角不易察觉的褶皱,仍透出连日鏖战的痕迹。他垂首立于堂下,身姿挺拔如松,静候着来自京城的最终裁决。两侧,周墨、卢文康等一干扬州官员皆屏息垂立,脸色各异,或惶恐,或阴沉,或强作镇定。
脚步声由远及近,清脆而带着一种特有的宫廷韵律。一名面白无须、身着葵花团领衫的太监在一队锦衣卫的簇拥下,缓步走入大堂。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绫缎,神色倨傲淡漠,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圣旨到——”声音尖细悠长,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堂内所有官员即刻撩袍跪倒,山呼:“臣等恭聆圣谕,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监缓缓展开圣旨,用那特有的、不带感情的腔调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承天命,抚育万方,夙夜兢兢,以图治理。近闻扬州之地,盐政淆乱,竟致刀兵相向,扰攘地方,惊骇黎庶。朕心深为震怒!”
开篇定调,严厉非常。堂下众官头垂得更低,不少人已开始微微颤抖。
“巡盐御史沈砚,本系朕特简,委以查察盐务、肃清奸宄之重责。然其行事操切,未能持重,致生事端,虽情有可原,究属无能,深负朕望!”
沈砚伏于地上,指尖微不可察地扣入冰冷的地砖缝隙。来了。
“着即革去沈砚巡盐御史差事,并按察使司佥事职衔,贬为扬州州同知,仍留本地待用!望其深刻反省,慎之戒之!”
革职、贬衔!虽品级未降(从五品佥事至从六品州同知,实则权力天差地远),但巡盐御史的特派之权、按察司的司法之权尽数剥夺,几乎被打回原形,仅剩一闲散佐武之职。明贬,却未彻底踩死,留了一线余地,似是…实保?
圣旨语气一转:“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王守诚,驭下不严,亦有失察之过,罚俸一年,申饬!”
轻飘飘的罚俸申饬,对于权倾朝野的王公公而言,无异于隔靴搔痒。
紧接着,矛头转向另一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运使卢文康,昏聩无能,于辖内生出此等巨变,难辞其咎!着即革去所有职司,锁拿进京,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
卢文康猛地抬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革职拿问!他成了弃子!两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立即上前,卸去他的官帽,剥去官服,铁链加身。他瘫软下去,被拖离大堂时,眼中尽是绝望与难以置信。
最后,提到了此案的核心:“盐商苏半城,所控巡盐御史栽赃陷害一事,经查,暂无实据。”
暂无实据?沈砚心中猛地一沉。那两本账册,那密约,那毒药…竟换来一句“暂无实据”?
“然,”圣旨话锋微转,“其人以商贾之身,交通官场,行为僭越,滋生事端,亦属不赦。着罚没家产三成,充入国库,本人责令闭门思过,不得妄自出入,静候后续查勘!”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相较于卢文康的下场,苏半城几乎可算是安然无恙。罚没三成家产?对其豪富而言,不过伤及皮毛。闭门思过?更似保护。
圣旨宣读完毕,堂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是一场典型的帝王平衡术,各打五十大板。皇帝震怒的不是贪腐本身,而是“滋扰地方”、“引发事端”,打破了表面的平静。最终的裁决,无关是非曲直,只关乎权力的平衡与妥协。显然,京城之中,曹吉祥、永王爷与清流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或交易。卢文康被推出来做替罪羊,平息众怒;苏半城及其背后的势力得以保全;而沈砚,这把捅破了脓疮的刀,因其“有用”而被留下,却也因“过于锋利”而被暂时收起,以防伤及执刀之人。
“臣…”沈砚缓缓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在至高无上的皇权眼中,真相并非黑白分明,正义亦非首要追求。维系平衡,掌控局面,才是帝王心术的核心。他沈砚,豁出性命查得的铁证,掀起的惊涛骇浪,最终只不过成为各方势力在御前博弈的筹码。他自以为在执棋,却终究仍是一枚棋子,一枚用毕便可暂时搁置,待需要时再取用的棋子。
一种冰冷的悟彻,取代了先前所有的愤怒、不甘与侥幸。心湖仿佛瞬间封冻,再无波澜。
众官也随之叩谢,声音杂乱,各自藏着惊魂未定与暗自算计。
宣旨太监合上圣旨,目光落在沈砚身上,似是补充,又似是随口传达最后一句谕示,声音依旧平淡:
“陛下另有口谕:扬州一案,所有涉案一应物证,包括但不限于账册、书信、证物等,着即刻封存,造册登记,由新任巡盐御史及东厂派驻专员,共同查验接收。不得有误。”
沈砚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证据被中央接管!
他最大的王牌,他拼死护住、用以翻盘的铁证,就此被轻易收走!美其名曰“查验接收”,实则落入东厂与即将到来的、未知的新御史手中。最终会呈报什么,隐匿什么,销毁什么,皆不由他掌控!
最后一丝凭借,也被抽离。
他再次垂下头,掩去眼中所有情绪,只从喉间挤出两个字:
“遵旨。”
声音干涩,如同枯叶摩擦。
天使宣旨完毕,在一众恭敬的簇拥下离去。堂内官员们缓缓起身,相视无言,气氛尴尬而微妙。有人悄悄打量沈砚,目光复杂,有同情,有嘲讽,亦有忌惮。
周墨走上前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与同情:“沈大人…唉,圣意难测,您且宽心,暂歇些时日,必有起复之日。”
沈砚抬眼,看了他片刻,目光平静无波,竟让周墨心底无端生出一丝寒意。
“周大人,”沈砚淡淡开口,“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一步步走出这曾象征权力与漩涡中心的府衙正堂。
阳光刺眼,落在他身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前路仿佛被一层浓雾笼罩,手中再无利刃,唯有怀中那枚冰凉刺骨的玉白小瓶,提醒着他那尚未完全揭示的、更深沉的黑暗。
棋局暂歇,但棋子,未必甘愿永远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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