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光芒驱散了戈壁的寒气,却驱不散鹰嘴隘外弥漫的血腥味与萧瑟。
满地的尸体尚未清理,鲜血浸透了黄沙,凝结成暗褐色的斑块,断裂的兵刃、破损的铠甲散落其间,无声诉说着昨夜的惨烈。
沈砚扶着重伤昏迷的刘黑塔,站在沙丘之上,看着隘口处缓缓走来的钦差仪仗,心中一片冰冷。
仪仗队行进得缓慢而威严,明黄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绣着“钦差大臣”的墨字格外醒目。
旗帜之下,两队甲士手持长戈,步伐整齐,铠甲锃亮,与战场的狼藉格格不入。队伍中央,两名官员并肩而行,一人身着绣蟒纹的宦官服饰,面容白皙,眼神平静无波,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
另一人则身着绯色官袍,腰系玉带,面容清癯,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守诚。
他们来得如此“及时”,恰好赶在战斗结束、尘埃落定之时,仿佛早已掐算好了时间,只待坐收渔利。
冯保在甲士的簇拥下,走到战场中央,目光扫过满地的尸体与血迹,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看一片寻常的黄沙。他身后的小太监尖声唱喏:“钦差大臣冯公公、王御史驾到!闲杂人等退避!”
青鸢带来的人手和残存的镇西军兵士纷纷退到两侧,神色敬畏。沈砚放下刘黑塔,让军医继续救治,自己则走上前,拱手行礼:“凉州府推官沈砚,参见钦差大人!”
冯保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沈推官免礼。听闻你孤身深入险境,查获叛党袁不易通敌走私大案,忠勇可嘉。”
这话听似赞扬,却没有半分温度。沈砚心中了然,这样的“赞扬”,不过是官场上的虚与委蛇,为接下来的接管做铺垫。
王守诚则走上前,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伸手虚扶了一下沈砚:“沈推官辛苦了。老夫一直忧心边镇安危,如今见你成功擒获袁不易,铲除奸邪,实乃朝廷之幸,边民之幸啊!”
他的笑容温和,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审视与算计。沈砚看着他这副假惺惺的模样,心中一阵反胃。若不是自己和弟兄们舍生忘死,恐怕此刻袁不易依旧在鹰嘴隘作威作福,哪轮得到他来这里说风凉话。
“王大人过誉了。”沈砚语气平静,不卑不亢,“铲除奸邪,乃臣子本分。只是此战牺牲惨重,跟随我的弟兄们死伤过半,实在愧不敢当‘幸事’二字。”
王守诚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干咳一声,转移话题:“沈推官一心为国,其志可嘉。
只是……老夫听闻,你此次离凉州府,并未完全禀明朝廷,擅自深入戈壁,虽有功绩,却也有擅离职守之嫌。且此战引发边衅,波及甚广,这些功过,老夫都会据实上奏朝廷,交由陛下圣裁。”
来了。沈砚心中冷笑。先是假惺惺的赞扬,再是不动声色的敲打。擅离职守、引发边衅,这两顶帽子扣下来,即便有功,也会被抵消大半。
他很清楚,王守诚这是在为后续的功劳分配铺路,既要分一杯羹,又要打压自己这个“出头鸟”。
冯保似乎没听到两人的交锋,转头对身后的属官吩咐道:“即刻接管一切!袁不易交由锦衣卫严密看押,不得有误!
所有查获的证据、账册、军械,全部查封登记,由本公公亲自带回京城,交由三司会审!”
“是!”几名锦衣卫应声上前,动作迅速地将被捆缚的袁不易带走。袁不易挣扎着,朝着王守诚和冯保大喊:“王大人!
冯公公!我有话说!我知道曹公公的很多秘密!我能指证其他人!求你们救我!”
冯保眼神一冷,对锦衣卫使了个眼色。一名锦衣卫立刻上前,掏出一块布巾,死死堵住了袁不易的嘴。
袁不易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眼中满是绝望与不甘。
沈砚看着这一幕,心中没有丝毫快意,只有无尽的悲凉。袁不易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但他手中握着的,或许还有更多关于曹吉祥及其党羽的秘密。
如今被冯保带走,三司会审之下,这些秘密究竟能揭露多少,还是会被刻意掩盖,谁也无法预料。
几名官员开始清点战场,登记证据。沈砚之前拼死拿到的羊皮纸清单、军弩部件,还有从袁不易宅院搜出的账册、信件,全都被一一查封,收归冯保所有。
他这个亲手抓获袁不易、获取证据的人,反倒成了局外人,连触碰证据的资格都没有。
沈砚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阳光渐渐升高,照在他身上,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他想起了鬼哭谷牺牲的弟兄,想起了戍堡中埋骨的忠魂,想起了密道中拼死护卫他的卫士,还有此刻重伤昏迷的刘黑塔。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功劳,如今却要被这些顶层权贵轻易瓜分。
他很清楚,这场泼天大功,冯保和王守诚会各分一杯羹。
冯保代表司礼监,会将功劳归于皇帝的英明决策和司礼监的暗中协助;王守诚则会将功劳归于都察院的监督不力,以及自己的“及时赶到”。
而他沈砚,最多只能得到一个“忠勇可嘉”的口头表扬,或许会被授予一个无关紧要的虚职,甚至可能因为王守诚口中的“擅离职守”,落得个“功过相抵”的结局。
这就是官场,这就是现实。功劳永远是顶层权贵的,而牺牲,永远是底层的兵士和官员。所谓的“功成万骨枯”,说得便是如此吧。
“沈大人。”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沈砚转头,只见青鸢悄然走到他身边,依旧是一身朴素的布衣,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她的身边,几名亲信正准备撤离,融入戈壁的晨曦之中。
“青鸢姑娘。”沈砚低声道。
青鸢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敬佩,有惋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她凑近沈砚,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事已至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主人让我转告你四个字:‘潜龙勿用’。”
沈砚心中一震。潜龙勿用,出自《易经》,意为君子待时而动,不可妄动。青鸢的主人显然是在提醒他,如今功劳被瓜分,锋芒太露只会引来杀身之祸,唯有收敛锋芒,暂避风头,等待合适的时机,才能保全自身。
“多谢。”沈砚低声道谢。
青鸢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便融入了人群之中。她的身影如同之前无数次一样,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沈砚知道,这个神秘的女子,和她背后的势力,在这场风波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沈砚望着青鸢消失的方向,心中渐渐平静下来。他知道,青鸢的主人说得对。
如今的他,没有背景,没有势力,仅凭一腔孤勇和手中的证据,根本无法与冯保、王守诚这样的顶层权贵抗衡。与其强行争功,不如暂时隐忍,保全自身,等待后续的机会。
没过多久,冯保处理完现场的事务,准备启程返回京城。临行前,他让人传话,要单独召见沈砚。
沈砚心中疑惑,却还是跟着传召的小太监,来到了冯保的临时营帐。营帐内布置简洁,却透着一股皇家的威严。冯保坐在主位上,手中捧着一杯热茶,缓缓吹着热气。
“沈佥事坐吧。”冯保开口,依旧是平淡无波的语气,却不再称呼他为“沈推官”,而是用了他之前在京城任职时的旧称。
沈砚心中一动,拱手道谢,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你可知,陛下为何让本公公和王御史前来?”冯保问道,目光落在沈砚身上,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
沈砚摇了摇头:“臣不知。”
“陛下记着你的功劳。”冯保缓缓道,“你在西陲的所作所为,从遭遇马匪,到深入鬼哭谷,再到擒获袁不易,所有的一切,都有人如实禀报给了陛下。
陛下说,你是个忠臣,是个勇士,难得的有勇有谋。”
沈砚心中一暖,没想到远在京城的皇帝,竟然知晓自己的所有经历。
“只是,”冯保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这朝堂之上,从来都不是只看功劳。曹吉祥党羽众多,盘根错节,袁不易的案子牵扯甚广,若是贸然动之,必会引发朝堂动荡。
陛下让本公公和王御史前来,一是为了接管此案,确保证据安全,二也是为了平衡各方势力,避免局势失控。”
他放下茶杯,看着沈砚,眼神锐利:“你是此案的关键人物,功劳最大,却也最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曹吉祥的党羽不会放过你,朝中的某些势力也会忌惮你。若是此刻让你身居高位,手握重权,恐怕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死于非命。”
沈砚心中一凛,冯保的话,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他之前只想到了功劳被瓜分,却没想到自己已经成为了各方势力忌惮的对象。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沈砚试探着问道。
“陛下说,你是潜龙,当待时而动。”冯保微微一笑,这是他今日第一次露出笑容,却带着一丝高深莫测,“沈佥事,有时候,不退,便是进。你好生体会。”
不退,便是进。
沈砚反复咀嚼着这六个字,心中豁然开朗。皇帝并非忘记了他的功劳,而是在保护他。此刻的“退”,不是放弃,而是积蓄力量,等待合适的时机。
等到曹吉祥的党羽被彻底清除,等到朝堂局势明朗,他的功劳自然会被重新提及,到那时,他才能真正地大展拳脚。
这便是帝王心术,看似冷落,实则暗藏深意。
“臣,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也多谢冯公公提点。”沈砚站起身,深深拱手行礼。此刻的他,心中的冰冷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与坚定。
冯保点了点头,满意地说道:“你明白就好。回去之后,安心养伤,等待朝廷的旨意。陛下不会亏待忠臣的。”
“臣遵旨。”
沈砚退出营帐,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温暖而明亮。他回头望了一眼正在启程的钦差仪仗,望着被锦衣卫严密看管的袁不易,望着满地的尸体与血迹,心中感慨万千。
这场西陲之行,始于一场简单的查案,最终却卷入了一场涉及边镇、朝堂、甚至后宫的巨大阴谋。他失去了许多弟兄,历经了无数生死考验,最终虽未能亲手将所有奸邪绳之以法,却也成功擒获了袁不易,拿到了关键证据,为后续的清算埋下了伏笔。
功成万骨枯,或许这就是为官之道,为臣之责。牺牲与付出,未必能立刻得到回报,但只要坚守本心,忠诚为国,总有一天,会得到应有的认可。
沈砚走到刘黑塔身边,看着他依旧昏迷的脸庞,心中满是愧疚与感激。他轻轻拍了拍刘黑塔的肩膀,沉声道:“黑塔,我们走。回去养伤,等伤好了,我们再为朝廷效力,再为牺牲的弟兄们报仇。”
军医点了点头,将刘黑塔小心翼翼地抬上马车。沈砚翻身上马,回头望了一眼鹰嘴隘,望了一眼这片埋葬了无数忠魂的戈壁,心中默念:弟兄们,安息吧。你们的牺牲,不会白费。奸邪终将被清除,边境终将恢复安宁。
他勒紧马缰,调转马头,朝着凉州城的方向驶去。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拉长了他的身影,坚定而执着。
朝堂的博弈还在继续,曹吉祥的党羽尚未清除,袁不易的案子还未审结。但沈砚知道,他的使命还未结束。
他会暂时收敛锋芒,潜龙勿用,等待陛下的旨意,等待那个属于他的时机。
而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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