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树粗糙的树皮硌着后背,带来一丝微弱的痛感,却奇异地让念念几乎要失控的心跳,稍稍平复了一些。他依旧靠着树干,仿佛这是他在这个陌生小镇上唯一的支点。广场对面,那栋有着深蓝色窗棂的小楼,“记忆角落”的招牌在阿尔卑斯的阳光下,散发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沉静的光芒。
那个穿着浅色风衣的清瘦身影已经消失了,如同水滴融入大海,不留痕迹。但那份因他而起的、席卷全身的惊涛骇浪,却仍在念念的四肢百骸里冲撞、回荡。
他看到了。
不是资料照片,不是网络上的侧影,而是活生生的、会呼吸、会走动、会弯腰喂鸽子的……陆寒琛。
那个认知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深处,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与他想象中任何一种形象都不同,没有商界精英的锐利,也没有沉沦者的颓唐,只有一种……被时光打磨过的、近乎脆弱的平和。
这种平和,与他从母亲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的模糊形象,产生了巨大的偏差。这种偏差,像一根无形的线,更加用力地牵引着他,让他无法就此转身离开。
去,还是不去?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真正看到那个身影之后,似乎不再那么摇摆不定。一种更强大的、源自本能的好奇与探究欲,压倒了最初的彷徨和恐惧。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清冽的空气似乎也带着决绝的意味。他离开了菩提树的荫蔽,像一个即将踏上最终战场的士兵,整理了一下并不需要整理的衣领和背包带,然后迈开了脚步。
步伐依旧不算快,却比刚才多了几分坚定。他穿过空旷的广场,喷水池的水珠偶尔溅到他的脸上,带来冰凉的触感。他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定在那扇深蓝色的、可能通往他身世真相的门上。
越来越近。
近到可以看清木质招牌上细腻的木纹。
近到可以看清橱窗玻璃反射出的、自己略带紧张和苍白的脸。
他终于站定在了“记忆角落”画廊的橱窗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橱窗内精心布置的陈设。柔和的射灯打在几幅大小不一的画作上,营造出安静而专注的艺术氛围。画作的题材很统一,大多是阿尔卑斯的风景——晨曦中的雪峰,落日下的湖泊,幽深的松林,开满野花的山谷……笔触细腻,色彩温暖,充满了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爱与眷恋。
除了风景,还有一些充满温情的儿童题材画。画里是不同种族的孩子,在草地上奔跑,在溪边玩耍,笑容纯真灿烂。这些画作的旁边,还摆放着一些手工艺品和明信片,上面印着“寒念基金会”的标识,旁边有小小的说明,表示售卖所得将用于帮助贫困地区的儿童。
整个画廊透出的气息,是温和的,善意的,充满了一种沉淀后的安宁。这与念念潜意识里可能预设的、某种带有愧疚或阴郁气质的场所,截然不同。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血缘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拼命将他向里拉拽,让他渴望推开那扇门,去近距离看清那个男人的眉眼,去感受他的气息,去质问,或者……只是静静地看上一眼。
而现实的阻隔,却像一堵透明而坚硬的冰墙,横亘在他与门内那个世界之间。这十年的空白,母亲那“永不原谅”的决绝立场,以及他自己内心尚未理清的、对这位“父亲”混杂着怨怼、好奇与一丝隐秘渴望的情感,都让他伸向门把的手,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他像一个孤独的朝圣者,徘徊在圣殿之外,能感受到里面的温暖与光辉,却缺乏最后一步踏入的勇气,或者说,缺乏一个被允许进入的身份。
他的目光,近乎贪婪地扫过橱窗内的每一寸空间,试图通过这些静止的画作,窥探那个男人十年来的内心世界。这些宁静的风景,这些快乐的孩子……这是他赎罪的方式吗?用帮助别人孩子的善行,来弥补对自己孩子的亏欠?
就在他的思绪纷乱如麻,目光无意识游移时,橱窗最中央、被灯光打得最亮的那幅画,猛地攫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幅肖像画。
画的,是一个少年。
少年看起来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坐在一片开满白色小雏菊的草地上,背景是朦胧的、泛着金边的阿尔卑斯山峦。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聆听着远方的风声,又像是在沉思。阳光勾勒出他柔和的脸部线条,鼻梁挺直,嘴唇微抿,带着一种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独特的沉静气质。
而最让念念感到血液瞬间冻结、呼吸骤然停止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被画家用极其细腻的笔触描绘出的眼睛,清澈,明亮,瞳孔的颜色……还有那眉眼的形状,那微微上扬的眼尾……
那……那分明就是他自己的眼睛!是他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的样子!
不,不仅仅是眼睛!
那鼻梁的弧度,那脸型的轮廓,那甚至略带一点点自然卷的深褐色头发……
画中的少年,除了穿着打扮和背景环境不同,那五官,那神态,那眉宇间流露出的沉静气质……简直就像是照着念念的模样,一丝不差地描绘出来的!
怎么会?!
一股寒意,顺着念念的脊椎猛地窜上头顶,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在一瞬间竖了起来!
这不是巧合!
绝对不可能!
一幅画,一幅陈列在陆寒琛画廊橱窗最中央、被如此珍视的肖像画,画的却是一个与他素未谋面的、远在巴黎的儿子的形象?!
是陆寒琛凭借想象画的?想象他十年未见的儿子长大后的模样?
可这想象,未免也……太精准了!精准到令人毛骨悚然!
难道……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存在?甚至……偷偷见过自己?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骤然钻入念念的脑海,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十年算什么?母亲独自承受的苦痛又算什么?
但随即,他又否定了这个猜测。以母亲苏婉婷的性格和能力,如果陆寒琛曾出现在他们周围,她绝无可能察觉不到。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这幅画,纯粹是陆寒琛凭借记忆、照片和想象,年复一年,在无尽的思念和悔恨中,一点点勾勒、修改,最终描绘出的、他心目中儿子应有的模样。
而可怕的是,他的想象,与现实中的苏念,重合度竟然如此之高!
这是一种何等深沉、又何等绝望的父爱?在永不相见的前提下,仅凭着记忆和血源的感应,在画布上复刻着儿子的成长?
念念僵立在橱窗外,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的眼睛死死地盯在那幅画上,仿佛要将画布灼穿。周围的一切——广场的嘈杂、阳光的温度、拂面的微风——都彻底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幅画,以及画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那是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惊、难以言喻的酸楚、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悸动的复杂痛感。
他与那个赋予他生命的男人,此刻仅有一窗之隔。他站在外面,看着里面那个男人用画笔构建出的、关于他的幻梦。而那个男人,或许就在这扇门后,在这片由他创造的、充满思念与赎罪气息的空间里。
一门之隔,却是十年光阴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这种极致的靠近与极致的疏离,构成了无比强烈的戏剧张力。读者能清晰地感受到念念此刻内心的山崩海啸,那种被一幅画彻底击穿心理防线的震撼,以及血缘带来的巨大牵引力与残酷现实形成的剧烈冲突。这种情感冲击,正是本章最核心的爽点所在。
他能感觉到,背包里那张泛黄的、画着三个黑色人影的涂鸦,似乎又在隐隐发烫。那来自十年前懵懂孩童的、模糊的渴望,与眼前这幅精致却孤独的肖像画,形成了残酷而心酸的呼应。
他该怎么办?
是转身离开,让这幅画永远成为一个悬在他心头的、无声的诘问?
还是……推开这扇门,去直面那个创造了这幅画,也创造了“苏念”这个生命,却缺席了他整整十年人生的男人?
念念的手,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微微颤抖着,伸向那扇冰冷的、深蓝色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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