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是个满月。银盘似的月亮高挂在空中，冷冷的清辉平等的照在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
突然一阵微风，把不远处鬼子碉堡上面的膏药旗吹展了一下，只一下以后，旗子又耷拉了下来，没了动静。
村子边上的一个黄土坡上，各种各样的杂草被风拨动，偶尔露出一两个闪着微光的亮点。
那是村子里藏人的废窑洞顶上的排气孔。
此时的废窑洞里面，四个角都奢侈的点起了煤油灯。照得废窑洞里面还算亮堂。
一群女人，正在窑洞里面互相小声询问，嘀咕着，不知道坐在前排那个，正在面对着大家微笑的，县里派下来的那个妇救会的女干部要做甚。这黑天半夜的，还只召集了她们这些女人们过来。
坐在妇救会女干部边上的，正是以前八路军随营学校的校长，现在的游击队政委程国梁。
程国梁村子里熟得很，那年在刘大牛后面一起驻扎在他们村。刘大牛教大家保命的技巧，程国梁就教大家一些文化知识，顺便宣讲一些党的政策。后来刘大牛被武工队队长看中，带走去杀汉奸和叛徒了。而程国梁则跟着游击队走了。
贺家二大娘悄悄地嚷了一句：“程校长！有段日子没有回来了。今天这是要干啥呀？”
程国梁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说道：“各位大娘，大嫂们，我今天，是陪着旁边这位林向黎同志来的。林向黎同志是咱们县里妇救会的女干部。想从咱村选出来咱自家的妇女主任。”
“妇女主任是做甚得了？”
“妇救会是做甚得了？”
“选主任不叫男人们来开会，咋地是叫俺们女人们来开会了？”
林向黎此时站起了身，看了看下面吵成一团的大娘大嫂们，她微微笑了笑，问出了一个问题：“大娘们，姐妹们，咱女人这些年来，在家里说话算不算？”
“那男人们不是才能当家里的话事人么？不然咋地叫当家的了？”陈家的嫂子见林向黎笑眯眯的，感觉挺好说话的，就开了口。
“那是因为甚，男人们才能当家里的话事人了？”林向黎依旧是抛出一个问题来。
这下，在座的女人们全都面面相觑了。
韩奶娘这时颤颤地举了举手。
林向黎微笑着向韩奶娘伸出手，鼓励她站起来回答。
韩奶娘站起身，看了一眼大家，说道：“我也不知道说的对不对，大家听听就好啊。”
“男人当家作主，千百年来就是个这。我这辈子，就听过一个女人当家作主的故事，就是《薛刚反唐》戏里唱过的武则天，可是个大坏人。”
其他人听到《薛刚反唐》，不禁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讨论了起来。
林向黎稍稍等了一下，又问道大家，“那你们觉得，武则天是坏人不？”
女人们都点了点头，七嘴八舌地说道：“戏里头坏的很了，自己当了皇帝，还把人家忠良都杀了。三百口人呢！”
林向黎又问道：“那大家有没有想过，她武则天是女人，咱们，也都是女人。武则天能做那男人做的事情。那么因为甚，咱们，就不能和男人做一样的事情？”
听到此处，大家又一次面面相觑了。甚叫不能和男人做一样的事情？
贺家二大娘也举起了手，说道：“那现在也没有皇帝了，咱去哪篡那皇帝的位位去了？”
林向黎笑了，她说：“大娘，不是叫你们当皇帝了。开始不是说了，咱村每家的话事人全是男人。那因为甚，咱女人就不能当话事人了？男人们出去干活，就丢下咱们自己在家里，有小鬼子打过来，咱还等的男人们回来了才能跑了？”
王魏氏此时也说话了，“那林同志，这世上还有傻到不知道逃命的人了？”
林向黎此时严肃了起来，回答道：“没有傻到不知道要逃命的人。但是有一辈子都听男人的，男人不在跟前，就手忙脚乱，甚也做不了的人了。”
“就是去年底，河底村里，男人们全叫日本人抓走挖沟壕的了。村子里就剩下女人和小孩。结果鬼子坏得厉害，知道没男人了，就又跑回去欺负村子里的女人。结果一个村，没有一个女人能站出来，组织上大家赶紧逃命。”
“他们村原来男人在的时候，也组织过几次逃命。咋逃，往哪里逃，那些女人们清清楚楚的。”
“可是，就是因为家里的男人叫抓上走了，她们就没了主心骨，就抓瞎了，不知道该做甚了。最后结果就是，一村子女人孩儿们，全叫小鬼子祸祸了，没有留下一个活人。”
“咱妇救会，就是要教咱所有的女人们，没有男人的时候，咱女人也能干了男人的事情！下地干活，侦察鬼子，组织大家藏起来，躲开鬼子的扫荡。哪一样是你们没有干过的？！既然都干过，因为甚男人不在，咱自己就不能干了？”
话说到此处，林向黎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婶子，姐妹们，咱们叫小日本欺负了有些年头了。你们生气不？”
“气！咋不气！一天天畜生一样，不干人事！”
“就是！还要逼的咱不种庄稼种大烟！日本鬼子来以前，咱这饿死过多少人？！全是当官的说种大烟能赚钱。赚个屁的钱！吃还吃不饱了，钱有甚用！”
“还给咱们‘扎篱笆’！把咱们都圈到家里，哪也不叫去，俺都多少日子没有回过娘家了！”
“那要是你们有机会拿起武器，你们愿不愿意杀鬼子？！”
“杀他狗儿的！”
“愿意！”
“不能饶了狗儿们的！”
见大家的积极性都调动了起来，林向黎此时说道：“好！那咱就选出个咱村自家的妇女主任来。”
“咱妇救会不是官衙门。咱妇救会就是咱所有妇女的娘家！”
“谁家缺粮了，咱妇救会想办法凑凑；谁家叫汉奸欺负了，咱妇救会半夜翻山去寻游击队做主！”
“咱还要识字！不是为了考进士，就是为了能看懂布告不受骗！”
“咱还要在村头起，一边纳上鞋底子，一边还侦察上小鬼子们的动向！”
“咱村选出来的妇女主任，就是为了做大家的当家人！得学会新接生法！得在鬼子扫荡的时候，最后一个藏起来！得在分区首长来的时候，敢和首长要打鬼子的武器！”
“今儿，就是叫大家把自己心里想的人选出来，做咱村女人们的当家人！”
一时间，在座的各位大娘大婶小媳妇儿，一个个都热血沸腾了起来。
说的是呢。男人们能打鬼子，可是男人不在的时候，女人们为甚就不能？为甚女人们干啥都得等靠男人？明明俺们自己也可以靠自己啊！
最终，在一片兴奋的低语中，王石村第一任妇女主任被大家选了出来。
是韩奶娘。
这些年来，大家把韩奶娘的能力实实在在地看在了眼里，她一个人拖拽着杨太太和杨大小姐两个，东奔西藏的，从来没有出过纰漏；韩奶娘在地主家干活的时候，还识了些字；更不要说，韩奶娘还懂得旧式接生。
众望所归。
林向黎在数完投票用的豆子以后，郑重宣布，韩奶娘成为王石村的第一任妇女主任。
以后，韩奶娘将代表王石村的妇女同志们，一起和妇救会的干部们，学习新的知识，用知识来武装自己。
这一天，这些大半辈子都习惯了听家里男人的，由男人做主的妇女们，眼前仿佛被妇救会的干部打开了一扇大门，那扇大门后面，则是她们从来不曾想过，也从来不曾被告知过的，光明的、崭新的世界。
星星点点的月光，透过窑顶的排气孔洒进了废窑里。像极了那星星之火，点亮了每个人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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