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小年就是年。
哪怕缺吃少穿，还要经受鬼子控制的恐惧，春节，依然是中国人骨子里不能丢掉的念想。哪怕可用的东西不多，北边的人也要想方设法搞上一顿饺子；而从南边逃到大后方的人们，也同样想方设法也得搞上一顿汤圆。
王瑞芝并不记得那年的春节自己都吃到了什么，只是隐约记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过，但是自己又不记得。只知道，后来聊天的时候，大姐王瑞霞经常会感慨道：“咱家瑞芝就是鬼子进村那年过年会说整话的。”
刚刚被王魏氏摁住擦了手，擦了脸的王瑞芝，一扭一扭地跟在姐姐和哥哥身后，来到了不远处崔满仓家的旧窑洞。
院子里，韩奶娘正在勤快的扫着地，脸上笑从她得了儿子无事的消息以后再没有落下去过。
看到进了院子的王魏氏家的孩子们，韩奶娘高高兴兴地走上前去，蹲下身子挨个问道：“吃糖瓜儿了吗？姨这还有，再给你们拿几个去啊？”
王瑞霞乖巧地一把扯住想要点头的王瑞芝，软软地说道：“大姨，俺妈让俺们过来找小姐们玩儿。俺们村里分了糖瓜儿了，不能要你们的。”
“都是好孩子，等会你们陪着小姐们好好玩，大姨走的时候给你们一人装两个糖瓜，不叫你妈知道。”看着乖巧懂事的孩子，韩奶娘不禁母爱泛滥。尤其是看到被王瑞霞拽到身后，跟着姐姐也连连摇头表示不要糖瓜的王瑞芝，心里软乎乎的。
“那大姨，俺们能不能带小姐们上院子里面玩儿？俺弟弟已经五岁了，不好上别家姑娘的炕了。”
韩奶娘听到此处实在忍不住想乐，但是看着王瑞霞认真的脸色，她硬是憋住了，然后开口问道：“小霞儿为啥这么说？”
“俺爹以前说过的。他以前的老掌柜家里规矩就可严了。好像是有个老规矩，叫……男的女的七岁不同席，五岁不同炕！”王瑞霞仔细回忆着以前王掌柜是怎么教她们的。王掌柜还说，那些大掌柜，大地主家里都是有这些规矩的，不像是村子里，大家都玩作一团，玩累了离谁家近，就一大群跑去谁家炕上歇着。韩姨家的小姐们是地主家的小姐，肯定也得守规矩吧？
“嗯，小霞儿真棒，还知道男女七岁不同席，五岁不同榻呢。”韩奶娘忍不住摸了摸王瑞霞柔软的头发。
“没事，韩姨做主，让你弟弟就在中窑坐着等你们，大姨给他个芝麻糖瓜儿吃。你带上妹妹进西窑找小姐们耍。她俩要是愿意跟着你们上院子里，你就再带上弟弟一起出来在院儿里耍好不好？”
王瑞霞点了点头，对于这个安排还算满意。又想起来出门时候她妈嘱咐过让她带着弟妹要给地主太太行礼，于是接着问道：“那韩姨，太太也在西窑吗？我们过去行个礼再去找小姐们玩儿。”
韩奶娘的脸色稍稍淡了点，她瞅了一眼东窑那刚糊上她们自己带来的新窗户纸的窗子，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扭过脸来笑着说：“太太自来了以后就不舒服，一直歇着呢。你们去找小姐们玩就好。等太太好了，再叫你们行礼。”
王瑞霞听罢也不多问，就拽着弟弟妹妹进了中窑。小大人似的安顿弟弟坐在中窑的条凳上面，看着韩奶娘从边上的簸箩上面拿了一根裹满芝麻的麻糖，递给了王瑞林，这才拉着王瑞芝的手进了西窑。
进了门，就看见杨老爷家的两个小姐，离得远远的分靠在火炕的两侧。八岁的杨静仪抱着膝盖靠在墙上，默默地垂泪。六岁的杨婉仪则在另一边，靠着墙发呆。
韩奶娘爬到炕上，顺了顺杨静仪的脊背，然后说道：“大小姐，你看。这是那天送咱们过来的王掌柜家的闺女们。来找你和小小姐玩儿的。”
看到有生人进来就略略收了泪的杨静仪说：“奶娘，我不想玩。让她们陪妹妹吧。”
“就一会功夫，上院子里溜达溜达也好呢。你看现在外头有太阳呢。”韩奶娘没放弃继续劝道。
杨静仪没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韩奶娘见劝不动她，就转身打算过去和另一边的杨婉仪说说。
结果刚扭头，就看见王瑞芝此时正扒着炕沿，试图牵起杨婉仪的手。
从杨婉仪那天看到自记事起，就一直带着自己玩儿的桂花儿，就那样死了以后，她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内心里除了恐惧还是恐惧。虽然当时奶娘及时捂住了她的眼睛，可是她还是看到了屋子里的场景。她从来不知道，人，能流那么多的血。她不知道那些凶神恶煞的鬼子兵到底干了啥，但是她知道，桂花儿没了……
浑浑噩噩的被奶娘抱上马车，浑浑噩噩的来到这间窑洞里。又浑浑噩噩的躺在这炕上。杨婉仪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只是觉得怕。
突然，杨婉仪感觉自己手里硬挤进来一个热乎乎，软绵绵的，肉肉的东西。她从早晨醒来就没转过的眼珠子，此时转了转，向自己手里看去。
那是一只温热、软乎的小肉手，手背上还有几个浅浅的小肉坑。
手的主人正扒在炕沿上，费力地想拽紧杨婉仪的手，好把自己拽上炕。
可惜，杨婉仪还没来得及把她的手拽紧，王瑞芝就因为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王瑞芝的小手从杨婉仪手里嗖的一下抽出去的那刻，杨婉仪觉得自己心里好像停跳了一下。她哎了一声，噌地一下趴到了炕沿上，试图解救那只小手的主人。却在看到王瑞芝一边嘟囔着起身，一边揉着自己的屁股时笑出了声。
那一声轻笑不受控制的溜出了杨婉仪的喉咙，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此时还在炕上的韩奶娘，听到小小姐的那一声轻笑，顿时眼里就充了泪。
而她身旁无精打采的杨静仪，看到这一幕也不禁咧开了嘴，乐了。
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终于回了神儿的杨婉仪，被王瑞芝带下了炕，韩奶娘从带来的箱笼里掏出了杨婉仪以前常玩儿的沙包和羊拐骨，给了王瑞霞，让她们上院子里去玩抓拐拐。
很快，院子里传来了孩子们欢笑声，村子里的孩子们循声过来以后，更多的孩子加入了进来，女孩子们都拿出自家的沙包和拐骨，加入到了抓拐拐的队伍里；男孩子们则两两一组，玩儿起了骑“马”打鬼子。
不多时，被院子里的欢声笑语勾的坐不住的杨静仪，也装着不情愿的样子，被韩奶娘推着出了屋。
这下，韩奶娘看着院子里面，玩儿的脸上红扑扑的，完全恢复了往日精神的小小姐，彻底放了心。
“奶娘！”突然，东窑里面的梁绮芬大声招呼了韩奶娘一句。
“哎，来了，太太。”韩奶娘急匆匆地进了屋。
“婉仪今日好些了吗？”显然是刚刚睡醒午觉，才梳洗过了的梁绮芬，拿了个篦子正抿着头发。
“好多了。就是那王掌柜家的孩子们过来，带着小小姐一起玩，现在脸蛋红扑扑的，精神完全恢复了。连大小姐也跟着在院子里一起玩呢。”韩奶娘垂着手说道。
“那就好。一会儿给我也拿点麻糖甜甜嘴儿。知道绍云在高泷过得好，还有长贵陪着他，我这心里啊，也是高兴的不得了了。现在婉仪也全好了。看来上这村子里来，也是有好处的。”梁绮芬自从那天得了杨老爷托人送来的信儿，就真的也精神了不少。
“是啊，太太。咱们今儿晚上就跟灶王爷好好祷告祷告，让他保佑老爷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
“是这个理儿。该的。”梁绮芬点点头。
院子里，小年日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洒在每一个开心玩乐的孩子身上。就好像把那小鬼子笼在大家头上的阴霾，暂时的，用那暖人心的亮光，撕开了个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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