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与次子长得一模一样的长子，都有着一双早逝的结发妻子十分相似的桃花眸，沈近仁的心似乎更软了些，语气也柔和了许多，低声说道：“无论你和沈楠那小子有多少不痛快的龃龉，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甭处得跟仇人似的，让你妈在地底下也不得安生。”
沈桉低着头答应了一声：“只要沈楠不触犯我的底线，我肯定保他这辈子平安无事。”
沈近仁这才放心地笑了笑，又问了一句：“你家大丫头尺素多大了？”
沈桉愣了愣就说：“她今年虚岁四岁了。”然后又笑着说，“那孩子长得挺像文茵的，但眼睛像我。口齿伶俐，挺聪明的。文茵说，等肚子里怀着那个生下来，还让您取名儿呢。”
看着沈桉说起女儿时的自豪感，让沈近仁会心一笑。
他们沈家数代都是男丁兴旺，女孩稀少，直到沈桉这一代，头一胎就是个闺女，又是长着一双桃花眸，这让沈近仁心里有些期待起了小孙女的模样，是否和结发妻子也有些相像？
他故作埋怨似地瞪了沈桉一眼，咕哝说：“就因为你揽了个间谍的活儿，天天上门来气得我把你扫地出门，以至于文茵带着小闺女回这儿好几年了，我还没见过儿媳妇儿和小孙女呢！连抱都没抱过尺素。”
“合着我耽误您抱孙女儿了……”沈桉讪讪一笑。
沈近仁瞪了沈桉一眼，然后把手边的抽屉打开取一本笔记本。
“这是明淮兄在你哥俩二十岁取字的那年，给我的儿孙编的字号。”他一边说一边翻着笔记本，“你爹我是土匪出身，本来就没啥文化儿。以前我还叫铁蛋呢，咱爷仨儿多亏让明淮兄改的名字，才没让人笑话……所以我就想万一哪天你和沈楠儿女成群，我取不出来名儿咋办？明淮兄就帮我编写一套取名谱子，让我随便选。”
说着，沈近仁就笑着把笔记本递给沈桉看，指着两个名字说：“男孩儿叫麟鸿，女孩儿叫彩笺，咋样儿？”
沈桉点头说好。
“明淮兄说，尺素麟鸿不厌远，彩笺飞信寄相思。”沈近仁笑了笑说，“这话说的文酸，但意思是和离别的亲人隔着千山万水也不要忘了联系，如今取这名儿也是应个景——赶明儿我带着沈楠要去重庆，你带着妻女过来送送吧。这兵荒马乱的，再见面也不知道是啥时候。”
“哎，我肯定多想法子给您写报平安。”沈桉安慰着说。
“你们平安就好。”沈近仁像是累了似的说，“这段儿也不知道抽什么风？我老梦着你妈和明淮兄，还有那些个折在战场上的老哥们儿——许是我岁数大了，好瞎琢磨。”
那时，沈桉听着这话，心里就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沈近仁亦是到了花甲之龄，老人梦见死去多年的故人，可不是个好兆头。
“嗐，我乏了，眯瞪会儿。”沈近仁躺在藤椅上说，“待会儿还得跟你李叔李婶和清清他们守岁呢，你明个儿再来接我吧。”
看着父亲苍老疲惫的倦容，沈桉就告了退。
没成想，此一别竟是生死两隔，沈桉答应好父亲要与沈楠和睦相处也未曾实现。
如今，在西城落燕胡同的阁楼上，夜风萧萧而过，衬得沈桉的脸色愈加阴深，语气冷森地说：“这半年来莫燕婉就在万站长眼皮底下放着，我忍着把她活剐的心，才等到了今儿个。万兄，我够给你军统面子了吧？”
万中庸脸色一缓，明白沈桉言下之意不追究所谓的离间计，顺便向他讨个人情债。
万中庸自然是忙不迭地应道：“她本来就要交给沈老弟处置的。”
莫燕婉闻言就破口大骂万中庸薄情寡义，翻脸不认人，把她从窑子里赎出来就带着她做了这种勾当，现在却对她弃之如履。
万中庸抬手就扇了她一嘴巴，惹得莫燕婉怒目而视。
燕婉之求，籧篨不鲜。
明丞和小宫、代舒夭默然旁观，都知道这场三堂会审的戏码必然是以莫燕婉之死而落幕。
毕竟，莫燕婉看到了太多的潜伏者身份，就算是明丞也不容许她活着出去。
“得，接下来该给我爸报仇了。”沈桉冷冷瞥向莫燕婉说，“我知道你只是一把刀，真正的执刀者是东权藏和东不二子。他们我会杀，而你先去替他们探探路。”
沈桉掏出配枪，从阁楼大窗口旁边挪后一步，说道：“待会儿我还要回家陪女儿讲故事，不想沾血。请你跳下去吧，咱都省心。”
莫燕婉脸色煞白得跟个死人似的，站在窗口犹豫不决，万中庸顺手推了她一把。
“啊！”
下一刻，沉闷的撞击声回荡在落燕胡同中。
高空堕落者的死状大抵都是这么狰狞的，鲜血染满了一片红，莫燕婉静静地躺在冰凉的青石地板砖上，惹得同为女性间谍的代舒夭见了都忍不住皱眉头。
莫燕婉出身妓院而被万中庸特招入军统行动小组，她被日本人策反亦是军统计划中的一环，要不是牵扯到了沈近仁的死，万中庸也不会为了安抚沈桉，视她为弃子。
夜晚的秋风吹过她凌乱不堪的旗袍裙，仿佛她是一只想要飞翔到天空的燕子，被人狠狠地拽落在地。
生于卑贱，长于乱世，身不由己，命比纸薄。
冰冷的风丝如缕打在莫燕婉脸上，她的泪水和血迹混合在一起，让脚下的地面成了一片深红。
“明二哥为何而来？”沈桉好似才发现明丞在场似的讶然问道。
“白可久之前在监狱里见过我的脸，他活着我于心不安。所以我刚刚除掉他，担心特务处紧追我不放，特来跟万站长借个人手把这事儿挡了。”明丞淡淡地说。
“你擅自行动可没通知我，凭什么我帮你善后。”万中庸冷笑地说，“你回国那么多年，都没见你杀他，为什么偏偏是今个儿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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