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儿……”
“弼甫……弼甫……”
梦境中少年沈楠青涩的嗓音和现实中年老浑浊的呼声交叠形成二重唱，致使明丞骤然睁开瑞凤眼，神智从纷乱繁杂的幻觉里抽离出来，对梦中少年时沈楠的那一丝眷恋不舍倏然散去。
梦中结离悰，惊醒夜中人。
茫然无神的瑞凤眼找不着焦点，只能恍惚看到隐没在黑暗中的人影，听着耳熟的声音，明丞犹疑地问：“您是严校长么？”
“想不到明主任还记得我这个故人呐？”严校长略显苍老的容颜透着讽意，讥诮地问，“您这位沧委员身边大名鼎鼎的红人，怎么沦落到和我这个死刑犯待一块儿了，难不成是贪污受贿被逮进来的？”
这位严校长是因为在学校里组织学生进行宣扬抗日活动，才被宪兵队逮捕进了大狱，已经三天有余。
明丞头疼得发紧，浑身酸软无力，挣扎着坐起来靠在牢墙上，虚弱地笑了笑说道：“严校长这脾气仍是当年那般嫉恶如仇，得理不饶人……”
严校长是五常大学首任校长也是现任校长，在任年头比奥布里·约克这个德裔校董兼投资方长得多。
五常大学建校起，严校长就是创始人之一，平日里性情刚正不阿，是非分明，是个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驴脾气。
“那是你该骂！”严校长恨铁不成钢地说。
当年，明丞留学归来再次担任五常大学的老师，严校长尚是倍感欣慰，因为明丞大学一毕业就跟着宋春和在他手底下执教鞭，而且还帮他印刷过反对列强爪分中国的红色宣传小册子和传单，所以对明丞总有些香火情。
然而，当得知明丞就任日伪政府的经济顾问，成了汉奸卖国贼，帮日本鬼子起草坑害老百姓的《经济法案》发行坑爹的联银劵，严校长怒然与他割席断交，并且向聘请明丞就任经济学讲师的约克严词抗议说：
“明弼甫奴颜婢膝做汉奸，怎能挺直腰板教导学生？让这种人站在讲台上，岂不是误人子弟！”
当时的约克还想劝明丞回心转意，没少在这俩人之间做和事佬，可是严校长态度强硬，明丞就顺水推舟辞了职，专注于潜伏工作。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没成想两人再见竟然是以“狱友”的身份。
严校长义愤填膺之余，不禁有些纳闷地说：“瞅你这副德行被动了大刑还咋得？”
“我这回活着出不去了。”明丞苦笑着说道，“窃取军事情报被日本人发现了，可不得把我抓住一通审嘛。”
严校长虽然是个倔驴脾气，但绝不是个死脑筋，立马明白了明丞的身份，愣了愣问道：“你是间谍呐，你哪方面的？”
“我说了，想必您也不待见我。”明丞瑞凤眼中掠过一抹暗光，坦诚地说，“我是中统的，就是以前的党务调查科，我现在为蒋主席侍从室一处传递情报……”
“那挺不受人待见的，小日本还没来之前，就属它和蓝衣社名声差，没少祸害游行的学生老师和进步青年……”严校长撇了撇嘴说道。
转念一想明丞也是因为抗日惨遭日军迫害，也不好拿有色眼镜再看待明丞，严校长顿了顿就问：“反正咱俩都出不去了，你还有啥遗言么？留个纸条带着身上也好给家人留个念想儿。”
明丞把严校长的态度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心里有了另外的考量。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他明丞死到临头还得继续骗一个故交旧识。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明丞扬头抵着墙壁，似真似假地哀叹道，“我这一生骗的人太多了，骗得最狠的就是沈楠。假如您能带信出去，就对他说：【愿你如同椿楠长寿人如旧，和你重逢，真是冤孽……】”
这话八分真情掺着两分假意，不仅让严校长听着一脑子浆糊，就连在隔壁审讯室监听的东不二子亦是一头雾水。
“我都快死了，咋帮你递口信儿？”严校长疑惑地说。
“您肯定比我更早见得到胜利的曙光。”明丞温和地对严校长笑了笑说道，“约克校董是不会眼睁睁看着您被日本人处决的，他利用他的影响力对宪兵队施压，只要您别逞一时口舌之快，日本人不会怎么着您……”
“你这人真是……”严校长心里不是滋味地咕哝说。
明丞死到临头，还有闲情逸致操心别人的生死退路。
明丞见状便了明严校长恐怕也不知道他自己被东不二子当枪使，特意把他关在同一间牢房来试探明丞。
毕竟，再慷慨赴死的义士英雄临终前，难免想对亲近的人吐露只言片语的真心话，东不二子这样预判，而明丞预判了她的预判。
“今天是几号了？”明丞看着窗外天色如墨，顿了顿问道。
“我被捕的那天是15号，现在应该是18号了吧。”严校长直愣愣地说，“你关心这干嘛？”
明丞瑞凤眼渗着一丝哀伤，神色诡异地说：“我大哥今儿个出殡，我今儿个去死。”
说着，明丞压低声音在严校长耳边叮嘱道：“一会儿东不二子会杀了我，麻烦您给日本人做个人证。”
“弼甫……”
严校长疲倦清癯的脸庞透着讶然，他想说见过宁肯粉身碎骨也绝不降敌的，但还没见过像明丞身陷牢狱上赶着送死的，并且预判自己何时何刻去死的。
片刻后，东不二子久久听不到明丞与严校长的对话，不禁有些按耐不住性子，扭头从隔壁的监听室走到了囚室。
明丞像个破碎的布偶一般倒在墙边，东不二子唯恐把人真的折磨致死，连忙上前去摸他的脉搏，却被明丞一把抓住手腕，神智清明地说：“你真不该来见我最后一面的。”
电光火石间，东不二子立马想通了明丞根本没有被吐真剂干扰，之前在审讯室的供词都是他设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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