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着那包沉甸甸、足以甜腻到齁死人的十斤奉天红糖,宋梅生没有直接返回警察局那间日渐显赫的副局长办公室。他拐过几个街角,确认身后没有讨厌的“尾巴”之后,招手叫来一辆破旧的人力车,报出了安娜咖啡馆的地址。
车夫在初春的寒风中卖力奔跑,车厢里的宋梅生,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粗糙的糖纸包裹,发出沉闷的嗒嗒声。他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正在将刚刚与“掌柜”孙永昌的初次接触,以及自己这些天在警察局内部“兴风作浪”的成果,进行整合、分析、推演。
“渠道蓝图”,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但真要在这座敌人心脏城市里,构建一条能持续不断为山里的队伍输送“血液”的隐秘动脉,其复杂和危险程度,不亚于指挥一场微型战役。这需要周密的计划,更需要组织的配合与信任。而信任,需要实实在在的东西来证明。
安娜的咖啡馆很快到了。下午时分,店里客人不多,留声机里播放着舒缓的古典乐,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和暖意,与外面寒冷混乱的街道仿佛是两个世界。安娜今天穿着一件墨绿色的丝绒长裙,衬得她肌肤胜雪,正倚在柜台边,和一个熟客低声交谈着,眼角眉梢带着恰到好处的风情。
看到宋梅生拎着个大纸包进来,安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盈盈笑意:“宋大局长?今天怎么有空光临我这小店?还自带……礼物?”她的目光落在那个硕大的糖包上,带着几分戏谑。
宋梅生将糖包放在一张空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自己也拉开椅子坐下,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别提了,下面人不会办事,采购个劳军用的红糖,数量都搞错了,多出来这么一大堆。放办公室占地方,拿回家又太扎眼,想着安娜小姐你这里客人多,消耗大,就当是……支援你生意了。”
这番说辞半真半假,既解释了糖的来源,又显得合情合理。安娜走过来,伸出涂着蔻丹的纤细手指,轻轻解开纸包一角,看了看里面暗红色的糖块,笑道:“奉天糖,成色不错。宋局长真是大方,十斤红糖说送就送。不过,”她话锋一转,碧蓝的眼睛带着探究的意味,“我怎么觉得,您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呢?是不是又有什么棘手的情报,想让我帮忙打听?”
宋梅生不得不佩服这女人的敏锐。他摆手笑道:“安娜小姐说笑了,纯粹是处理闲置物资。不过既然你提到了,”他压低了些声音,“最近局里在进行后勤整顿,一些以前的糊涂账要清理,涉及到不少物资往来。如果安娜小姐有什么熟悉的、‘靠谱’的商人,特别是能做跨区域生意的,不妨帮我留意一下。价格嘛,好商量。”
他这话说得隐晦,但安娜何等聪明,立刻明白这不仅仅是清理旧账,更可能是在为某种长期的、隐秘的物资流动铺路。她深深看了宋梅生一眼,没有立刻答应,只是嫣然一笑:“宋局长现在位高权重,想巴结您的商人能从中央大街排到松花江边,还用得着我介绍?不过,既然您开口了,我自然会放在心上。这糖,我就笑纳了,算是定金?”
“当然。”宋梅生点点头。他知道安娜这种关系需要长期维护,不能急于求成。又闲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喝完了半杯安娜亲手煮的、苦涩中带着回甘的黑咖啡,宋梅生便起身告辞。那包红糖,自然留在了咖啡馆,成为了下一次交易的由头和试探的砝码。
离开咖啡馆,宋梅生没有回办公室,而是让车夫拉他去了离警察局不远的一家看起来颇为正规的西式文具店。他需要一些工具,来将脑海中的“蓝图”具象化。
接下来的两天,宋梅生把自己关在副局长办公室的里间,谢绝了大部分不必要的应酬。对外,他只说是“潜心研究后勤改革方案”,实际上,他正在伏案疾书,绘制一幅在这个时代看来堪称“惊世骇俗”的《物资筹措与转运初步构想》。
他没有用传统的竖排毛笔字,而是用了横向书写,借助新买的绘图尺、三角板和钢笔,绘制了清晰的表格和流程图。内容分为几个部分:
现状分析: 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目前哈尔滨物资管控的几大漏洞:日军、伪满、各商社之间权责不清,存在大量管理盲区;黑市交易猖獗,但规模小、风险高、效率低下;运输环节关卡林立,但检查标准不一,存在巨大的操作空间。他甚至用到了“供应链脆弱节点”、“信息不对称”等现代术语(在文稿中做了模糊化处理,但意思明确)。
筹措渠道构想: 提出了“多条腿走路”的策略。
官方渠道渗透: 利用警察局总务科的采购权,在为日伪机构采购大宗物资时,通过虚报损耗、以次充好、夹带私货等方式,截留部分紧缺物资(如药品、机油、电池)。
黑市整合利用: 不与小打小闹的走私贩直接交易,而是通过代理人,与有实力的黑市头目建立“长期供货”关系,将零散的走私活动整合成相对稳定的渠道,用规模效应降低成本和安全风险。
“废弃”物资再利用: 重点关注日军报废军械、医院过期药品(实际上可能仍有效)、工厂残次品等“垃圾”的处理权,以极低价格收购,经筛选维修后,变废为宝。
国际渠道试探: 暗示可以通过某些“国际友人”(如安娜),获取来自苏联或其他方向的特殊物资。
转运路线规划: 在地图上标注了三条备选转运路线,并分析了优缺点。
北路(绥化方向): 相对成熟,但也是日军重点防范区域,检查严格。可利用上次建立的“关系”和熟悉的山林路线,进行小批量、多批次渗透。
东路(牡丹江方向): 铁路线发达,但关卡众多。可尝试贿赂铁路职员,利用运送“合法”物资的列车夹带。
西路(满洲里方向): 路线较长,但日伪控制相对薄弱,且接近草原,便于机动。可作为战略备用通道。
组织与资金: 建议成立一个表面合法的“皮包公司”或利用现有商号作为掩护,负责资金的接收、洗白和支付。强调专业化分工,筹措、运输、资金、安保环节相对独立,降低被一锅端的风险。
风险控制: 提出了“单线联系”、“环节隔离”、“应急预案”等原则,甚至设计了简单的密码系统和紧急联络方式。
这份“构想”几乎运用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现代管理、物流和风险控制知识,逻辑严密,思路超前。写完最后一个字,宋梅生长长舒了口气,看着桌上这叠厚厚的、凝聚了他心血和智慧的文件,心情复杂。这就像是一份商业计划书,只不过它的“客户”是浴血奋战的抗联,它的“产品”是救命的物资,而它的“风险”,是无数的人头落地。
第三天晚上,华灯初上。宋梅生换上一身普通的商人常穿的棉袍,将文件小心地藏在一个特制的、带有夹层的公文包里,再次来到了昌隆杂货店。
店里依旧只有“掌柜”孙永昌一人,正在上门板准备打烊。看到宋梅生进来,他愣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加快动作关好店门,插上门栓。
“您这是……”孙永昌疑惑地看着宋梅生,尤其是他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公文包。
宋梅生没有废话,直接将公文包放在柜台上,打开夹层,取出那叠文件,递了过去:“孙掌柜,看看这个。”
孙永昌疑惑地接过,就着柜台上昏暗的煤油灯,翻看了几页。起初,他的表情是困惑的,对那些表格和横向书写很不习惯。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脸色渐渐变了。从疑惑到惊讶,从惊讶到震惊,最后变成了难以置信的凝重。
他看得非常慢,非常仔细,手指有时会无意识地在一行行文字、一个个图表上划过,嘴唇微微翕动,仿佛在无声地咀嚼着每一个字。杂货店里安静得只剩下煤油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孙永昌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足足过了半个多小时,孙永昌才缓缓抬起头,看向宋梅生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那不再是初次见面的审视和谨慎,而是充满了震撼、钦佩,甚至有一丝……敬畏?
“这……这都是您写的?”孙永昌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扬了扬手中的文件,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嗯。”宋梅生点点头,“一点不成熟的想法,请孙掌柜指教。”
“指教?”孙永昌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宋……同志(他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您这哪里是不成熟的想法?这简直是……是天书!不,是救命的良方!这里面说的‘供应链’、‘节点’、‘风险对冲’……我虽然有些词听不太懂,但意思我明白!这比我们以前那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提心吊胆搞点物资的办法,强了何止百倍!”
他激动地在柜台后来回踱了两步,又猛地站定,目光灼灼地看着宋梅生:“如果真能按您这蓝图来运作,那我们就能建立起一条真正稳定、高效的生命线!这对山里的同志们来说,意义太大了!”
宋梅生能从他的反应中,感受到这份“蓝图”带来的冲击力。他平静地说:“蓝图只是纸上谈兵。真要实现,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更需要绝对可靠的组织保障和严格的纪律。这里面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是万劫不复。”
“我明白!我明白!”孙永昌连连点头,他小心翼翼地将文件整理好,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捧着什么绝世珍宝,“这件事太大了,我一个人做不了主。我需要立刻向上级汇报!宋同志,请您放心,我一定会用最安全的方式,把这份‘蓝图’送出去!您……您真是帮了我们天大的忙了!”
看着孙永昌激动而又郑重的样子,宋梅生知道,自己这第一步,走对了。他不仅重新接上了线,更用超越这个时代的能力,初步赢得了新上线的认可和重视。
“渠道”的蓝图已经绘就,接下来,就是将这纸上的线条,变成一条流淌在敌人动脉之上的隐秘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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