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城区与外城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当林恩拖着伤痕累累、沾满泥污的身体，踉跄着穿过最后一道由高大拱门和金属栅栏划分的界限时，眼前的景象让他恍惚了一瞬。
宽阔平坦的街道铺着整齐的石板，两侧伫立着样式统一、带有明显蒸汽朋克风格的煤气路灯，灯光明亮而稳定，将淅淅沥沥的雨水映照得如同金线。
坚固的砖石建筑排列有序，橱窗干净明亮，陈列着精密的机械钟表、闪亮的黄铜仪器和华丽的服饰。
偶尔有装饰着家族纹章的蒸汽车辆驶过，发出低沉而有规律的轰鸣，与车轮碾压过积水的唰唰声交织在一起。
这里没有外城那种挥之不去的煤烟味和腐败气息，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油脂、臭氧和一种…奇异的、类似焚香却又更加机械化的味道。
行人大多衣着体面，步履从容，脸上带着一种外城居民少有的、近乎漠然的安定感。
然而，这片井然有序的“安全区”也并非全然平静。
远处隐约传来警笛的鸣响，一队队穿着黑色制服、佩戴蒸汽核心驱动的外骨骼、手持巨大扳手状武器的城市警卫正在主要路口增设路障，严格盘查往来车辆和行人，气氛明显比平时紧张许多。
天空那轮不祥的暗红双月，将同样诡异的光芒平等地洒落在内城华美的屋顶和外城肮脏的巷道之上。
林恩的出现显得格格不入。他破烂的衣服、满身的污秽、踉跄的步伐和惊惶的眼神，立刻引起了巡逻警卫的注意。
“站住，什么人？”
两名警卫拦住了他，手中的巨大蒸汽扳手发出蓄能的嗡嗡声，警惕地打量着他。
林恩喘息着，连忙举起缄默者小姐给的那枚金属令牌：“我…我找蒸汽与机械之神教会的大主教，有紧急情报，代号…代号‘深海苏醒’、污染等级天使级！”
那两名警卫看到令牌上精细的齿轮徽章，脸色顿时一变，显然认得这是更高级别部门的信物。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警惕并未完全消除，但态度缓和了不少。
“跟我来。”
其中一名警卫沉声道，示意林恩跟上，“教堂就在前面街区中心。”
在警卫的带领下，林恩得以快速穿过戒备森严的街道。
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好奇、警惕、厌恶、漠然…内城的居民似乎对外界的灾难有一种本能的隔阂感。
很快，一座宏伟的建筑出现在街道尽头。
蒸汽与机械之神大教堂。
它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哥特式或巴洛克式教堂，而更像是一座巨大无比的、正在运转的精密机械殿堂。
整体由巨大的齿轮、联动杆、蒸汽管道和黄铜板材构建而成，无数粗细不一的铜管沿着墙壁攀爬蜿蜒，不时喷吐出白色的蒸汽，发出有节奏的嘶嘶声。
教堂最高的塔楼并非尖顶，而是一个巨大的、不断缓慢旋转的星象仪般的复杂结构，其上的透镜和金属环在血月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沉重的大门上雕刻着齿轮、杠杆、锅炉以及被蒸汽环绕的巨神形象。
即使站在门前，也能感受到脚下传来轻微的、持续不断的震动，听到内部传来的低沉轰鸣，仿佛整座教堂就是一个活着的、呼吸着的巨大机械造物。
警卫与门口两名穿着深蓝工装裤、外面罩着带有齿轮圣徽白色罩袍的教会机械师低声交谈了几句，出示了令牌。
机械师检查了令牌，又看了看狼狈不堪的林恩，点了点头，示意林恩跟他进去。
一进入教堂内部，那种工业神圣感更加扑面而来。
高大的厅堂内，不再是彩绘玻璃和圣像，而是无数正在运转的复杂机械装置。
巨大的齿轮组在天花板下咬合转动，粗壮的活塞杆上下往复，透明的管道内流淌着发出各色光芒的液体或气体。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热金属和某种类似檀香的蒸汽混合气味。
穿着相同制式的机械师和信徒们穿梭其间，或低头调试着仪表，或站在某些发出嗡鸣的机器前默默祈祷，神情专注而虔诚。
带领林恩的机械师没有在大厅停留，而是领着他穿过几条轰鸣的廊道，来到一扇由黄铜和珐琅镶嵌、刻满了复杂能量回路的厚重金属门前。
他对着门边一个传声筒低声说了几句。
片刻后，金属门发出气阀泄压的嘶嘶声，缓缓向内滑开。
门后是一间相对安静的控制室。
墙壁上布满了数百个闪烁着不同光芒的水晶仪表盘和黄铜示波器，无数指针微微颤动着。
房间中央，一个巨大的、由无数齿轮和透镜构成的复杂机械正在缓缓运转，投射出模糊的、不断变化的星图般的光影。
控制台前，站着三位身穿白色金边机械圣袍、气质威严的人。
中间一位老者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戴着一副结构复杂的单片眼镜，镜片后延伸出细小的铜管连接到耳后，他手中拿着一把巨大的、仿佛由水晶打造的活动扳手，正凝神注视着中央机械投射出的光影。
他应该就是大主教。
另外两人，一位是面容严肃的中年女性，另一位则是比较年轻的男性，都散发着强大的灵性波动，显然是教会的高层。
带领林恩的机械师恭敬地行礼：“大主教阁下，人带到了，他持有‘缄默机械堡’的紧急令牌，声称有代号‘深海苏醒’的天使级污染情报。”
大主教缓缓转过身，那双透过复杂镜片的眼睛锐利如探照灯，落在林恩身上。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肉体，直接审视灵魂状态。
林恩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连忙将缄默者小姐的话复述了一遍，并简要说明了自己来自勒菲弗尔的店铺，以及外城区发生的恐怖事件。
当听到“天使级”污染时，三位主教的表情都瞬间变得极其凝重。
“天使级…确认吗？”
那位中年女性主教声音严肃。
“是…是缄默者小姐判断的…”
林恩补充道，“她还说，请求最高级别支援！”
大主教沉默了几秒，手指在控制台上快速操作了几下，中央机械投射的光影迅速变化，最终锁定了一片区域——
正是码头区和老灯塔附近。
只见那片区域的光影呈现出一种极其混乱、不断翻滚扩张的暗红色和幽蓝色，其强度和范围确实远超寻常。
“灵界遥感监测确认，港口区域出现超高强度异常灵性反应，能级持续攀升，已达到‘灾难’阈值…确实具备天使级污染特征。”
大主教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他看向林恩：“那位缄默者，还说了什么？关于污染源的特征？”
林恩努力回忆：“她…她没说太多，只是在战斗…啊，对了、她说‘深海苏醒’！”
“深海…”大主教和另外两位主教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一丝…了然。
“果然…与那些信奉‘深海之下存在’的古老邪教有关…”
年轻男性主教喃喃道。
“立刻启动最高应急响应。
通知‘守护之手’骑士团、‘净化之火’小队全部进入战备状态！向王都总部和‘窥天镜’发出最高警报。”
大主教毫不犹豫，语速极快地下达一连串命令，控制室内的其他机械师立刻忙碌起来，各种通讯器和警报器被激活，整个教堂内部的轰鸣声似乎都提高了一个调门。
下达完命令，大主教才再次看向林恩，目光稍微缓和了一丝：“孩子，感谢你带来的消息，这很重要，你是勒菲弗尔的学徒？他现在人在哪里？”
林恩的心猛地一沉，鼻子一酸，声音有些哽咽：“他…他去了老灯塔…阻止仪式…让我来报信…我、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说着，想起了那惊天动地的巨响和之后恐怖的灵性波动，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
大主教闻言，沉默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勒菲弗尔那个老家伙…总是这么…”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我们会立刻组织力量前往港口区处理污染并搜救幸存者。”
中年女性主教接口道，语气公事公办，“至于你，孩子，你身上也沾染了不弱的污染气息，需要立刻进行净化和隔离检查。跟我来。”
她示意林恩跟上，准备带他离开控制室。
就在这时，控制室的大门再次被推开，一名神色匆忙的机械师拿着一份刚刚接收到的、还带着电火花痕迹的纸条冲了进来。
“大主教，外城区第七巡逻队紧急传讯！是关于码头区事件的目击报告。”
机械师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
大主教接过纸条，快速浏览。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拿着纸条的手指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正准备被带走的林恩，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震惊，有怜悯，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审视。
“报告上说…”大主教的声音干涩而沉重，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们抵达勒菲弗尔店铺附近时，战斗已接近尾声。他们看到…看到缄默者小队损失惨重，正在艰难抵御一种从未记录的、具有极强吞噬特性的黑暗污染体…”
他顿了顿，目光死死盯着林恩。
“而他们最后看到的与勒菲弗尔相关的画面是…有人目击到，在仪式爆发的核心区域，勒菲弗尔为了阻止某个存在的降临，似乎…似乎动用了某种远超常规的、极其危险的禁忌手段…最终…与目标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这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恩的心上。
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被旁边的机械师扶住。
勒菲弗尔…死了？
为了阻止仪式…和敌人同归于尽？
巨大的悲伤和难以置信的冲击瞬间淹没了他。那个看似冷漠古怪、却一次次救他、教导他的老人…就这么…
“不…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大主教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但随即又被更大的忧虑覆盖。他挥了挥手，让那位女性主教先带林恩下去。
林恩如同木偶般被带着离开控制室，耳边只剩下机械的轰鸣和心脏破碎的声音。
勒菲弗尔死了。
这条刚刚为他点亮的神秘之路，似乎在起点，就再次变得一片黑暗。
而他没有注意到，身后控制室内，大主教对那位年轻主教低声吩咐了一句，语气凝重：
“…重点监测他。勒菲弗尔接触的东西都非同小可，他的学徒…未必简单。尤其是，他居然能从那种级别的污染事件中活下来，并且…是由一位‘缄默者’亲自指路来的…”
“是，大主教。”
年轻主教低声应道，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林恩离去的背影。
寻求庇护的道路，似乎并非想象中的那般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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