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的后院,那棵老槐树下,石桌之上,静静地摆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来自皇宫的明黄色的圣旨。那上好的绫罗绸缎,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属于皇权的,不容置喙的光。
另一样则是一张来自千里之外的江南的,普通的甚至有些粗糙的桑皮纸。纸上是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的字迹和一滴早已干涸的不知名的鸟类的粪迹。
可灵素的目光,却越过了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圣旨,久久地停留在了那张其貌不扬的字条之上。
她的指尖,轻轻地拂过那虽然刻意改变,却依旧能看出昔日风骨的字迹。她的心中,是一片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波澜。
他,还活着。
而且,活得似乎比她想象中要好一些。
他没有再沉溺于那无用的悔恨之中。他选择了用一种最笨拙,也最虔诚的方式,去行走,去救赎。
他甚至还保有,昔日,身为“战神”的敏锐。竟能,在太医院那群酒囊饭袋之前,精准地判断出此次江南大疫的核心病机——“湿热疫”。
虽然,他开出的方子,太过保守,太过循规蹈矩。但那份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对医道的敬畏,与对苍生的悲悯,却是真实的。
这个认知,让她那颗早已冰封的心,泛起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涟漪。
那不是感动,更不是原谅。
那是一种类似于看到一件,自己早已丢弃的破败的兵器,在历经了风雨的侵蚀之后,竟自己重新磨砺出了一丝微弱的锋芒时,那种既陌生又有些啼笑皆非的复杂情绪。
“姑娘……”
前来传旨的太子府大太监王瑾,看着灵素,那久久不语的沉默的侧脸,心中是前所未有的焦灼。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了。
可眼前这个女子,却仿佛当他和他身后那代表着天子颜面的圣旨是……空气一般。
“灵总司,”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开口,声音谦卑到了极点,“陛下与满朝文武,都在等着您的回话。江南那数百万的灾民,更是在等着您去救命啊。您看……”
灵素,终于收回了目光。
她没有去看王瑾,也没有去看那道圣旨。
她只是提笔,在那张来自江南的字条的背面,用一种极其利落的行草,写下了几行字。
“病机分析得不错。但用方太过保守。”
“湿热疫,其势如燎原之火,其邪深入营血,胶着气分。若只以‘藿香正气’之流,解表化湿无异于隔靴搔痒,杯水车薪。”
“当用‘甘露消毒丹’或‘白虎加苍术汤’,此等大剂,清热利湿,辟秽化浊之品,方能直捣病巢,力挽狂澜。”
“另嘱当地百姓,多用薏苡仁、赤小豆,煮粥为食。此二者,乃是健脾利湿的食疗佳品。薏苡仁,甘淡微寒,利水渗湿,健脾止泻,为‘脾家之圣药’。赤小豆,甘酸性平,利水消肿,解毒排脓。二者合用,可固护后天之本,增强人体正气,以抵御外邪。或可预防一二。”
她将那张写满了,足以让任何一个大夫,都奉为圭臬的,精妙医理的字条,重新塞回了那个小小的竹筒。
然后走到窗边,将那只早已恢复了体力的信鸽,再一次放飞。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地,转过身看着那个,早已等得,心急如焚的王瑾,淡淡地道:
“请,回禀陛下。”
“江南,我可以去。”
王瑾的心,猛地一松,脸上立刻堆起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神医大义!咱家,这就……”
“但是,”灵素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他“我有,三个条件。”
王瑾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永远也看不透的女子,心中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
半个时辰后,养心殿。
新皇顾怀瑜,听着王瑾那,带着一丝颤抖的复述,他那张素来以“温润如玉”着称的脸上,第一次笼罩上了一层,冰冷的山雨欲来般的阴云。
“你说什么?!”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滔天怒火,“她竟敢跟朕……谈条件?!”
“是……是的,陛下。”王瑾跪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灵……灵总司说,若陛下不答应她这三个条件。那江南之事,她便爱莫能助。”
“好!好一个灵素!”顾怀瑜气极反笑,他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那明黄色的龙袍,带起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凛冽的风。
“她以为她是谁?!她以为,她救了北境,平了内乱,便可以与朕平起平坐,讨价还价了吗?!”
“朕能将她捧上神坛!也同样能将她……打入地狱!”
他……是真的怒了。
自他登基以来,他早已习惯了,生杀予夺,言出法随。
他从未想过,这世间竟还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挑战他的……帝王威严!
“陛下息怒!”王瑾拼命地磕头,“灵总司她……她还说,这三个条件,非为她自己。而是为了能更好地为陛下分忧,为江南那数百万的灾民,求得一线生机。”
“哦?”顾怀瑜的脚步,停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嘲讽“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你且说来听听,朕倒要看看,她究竟想要些什么!”
王瑾深吸了一口气,才颤抖着声音,缓缓道来。
“灵总司的,第一个条件。她要‘绝对的权力’。”
“她说,江南疫情,之所以会一发不可收拾。其根源,不仅在于天灾,更在于人祸。在于地方官府的推诿扯皮,阳奉阴违;在于各级官吏的贪墨腐败,草菅人命。”
“所以她要求,陛下赐予她‘如朕亲临’的金牌令箭。此行江南,凡疫区之内,所有三品以下的文武官员,地方驻军,乃至户部的赈灾银两,她都可先行调动,而后再行报备。若有任何人,敢从中作梗,贻误战机者,她可凭此金牌,先斩后奏!”
“放肆!”顾怀瑜,再一次,勃然大怒!
这哪里是,求权?
这分明是,要做那江南之地的土皇帝!
“她,还说什么了?”他的声音,已经冷得像一块冰。
“第……第二个条件。”王瑾的声音更低,“她要一个‘万世的承诺’。”
“她说,无论是北境的瘟疫,还是今日,江南的疫情。都暴露出了我大周,在公共卫生与防疫体系上的巨大缺失。所谓‘上医治未病’,与其等到灾祸发生之后,再去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亡羊补牢。不如从根源上,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全国性的防疫体系。”
“所以,她要求陛下,立刻下旨。正式将她之前草创的‘皇家医署’,提升为与六部平级的独立机构。并在医署之下,特设‘防疫司’,由朝廷每年从国库中,划拨出不少于五十万两的专项资金,用于在全国各州府,建立疫情监测站,培养专业的防疫人才,以及储备应急的药材。”
“而且……”王瑾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她还要求,这‘防疫司’的最高长官,必须由她,或由她指定的医署内部的继任者,永久担任。其人事任免,与资金使用,皆独立于内阁与户部之外,只对陛下您一人负责。”
“轰——!”
顾怀瑜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地炸开了!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一屁股坐回了龙椅之上,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骇然与震惊!
他终于明白,那个女人,到底想做什么了!
她,不是要权,也不是要钱。
她要的是从这个腐朽的官僚体系之中,硬生生地撕开一道口子!
建立一个完全独立于,所有政治斗争之外的,只属于她自己的……医疗王国!
这是阳谋!
是以天下苍生的性命为要挟,以社稷江山的安危为赌注的最赤裸的……阳谋!
他根本无法拒绝!
因为,他知道,她说的对。
一个强大的完善的防疫体系,对于一个疆域辽阔,人口众多的帝国而言,是何等的重要。
可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更感到……恐惧。
因为,一旦他答应了这个条件。
那便等于是亲手为那个女人,打造了一把足以与皇权,相抗衡的无形的利剑!
“那……那第三个条件呢?”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
王瑾,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是深深的恐惧与同情。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最石破天惊的最后一个条件……说了出来。
“第三个条件……她要一个‘故人的清白’。”
“她说,此去江南,疫病凶险,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她不怕死。但她怕死得不明不白,死后还要背负不该有的骂名。”
“所以,她恳请陛下,能念在她,曾为大周,立下过些许微功的份上,答应她最后一个……不情之请。”
“她恳请陛下下旨。为那个,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前任凛王妃——沈氏璃疏……正名。”
“她说,沈氏璃疏,一生贤良淑德,为国为家,鞠躬尽瘁。却因奸人构陷,小人谗言,最终含冤而死,尸骨被弃于乱葬岗,至今未得安宁。”
“她恳请陛下,能下旨,彻查当年旧案,还沈氏璃-疏一个清白。并追封其为‘仁孝贤德皇后’,将其牌位移入皇家太庙,享万世香火。将其骸骨,以皇后之礼,重新迁葬于皇陵之中。”
“她还说……”王瑾的声音,已经细若蚊蝇,“若她此次不幸殉国于江南。那便请陛下,将她的尸骨,,一并葬于那‘仁孝贤德皇后’的陵寝之侧,为她生生世世,执鞭坠蹬,以报昔日……知遇之恩。”
“啪——!”
顾怀瑜手中那盏,由上好的暖玉雕刻而成的茶杯,应声而碎!
滚烫的茶水,混着被玉石碎片,划破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滴落。
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脸上,再无半分的血色。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惨白。
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能将他所有心思,都看透的老太监,一字一顿地问道:
“这……这也是,她,亲口所说?”
“是……是的,陛下。”王瑾早已将头深深地埋在了地毯里,“灵总司说,她与那前凛王妃,虽素未谋面。但却神交已久,情同姐妹。此是她此生唯一的执念。若陛下不能答应。那她宁愿留在京城,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凡人,也绝不再踏入那是非之地……半步。”
“哈哈……哈哈哈哈……”
顾怀瑜,忽然疯狂地大笑了起来。
那笑声,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他终于彻底地明白了。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那个女人,她根本就不是在与他谈条件。
她是在,用一种最残忍,也最决绝的方式,与她的过去做一场最后的……告别。
她要用新皇的圣旨,去为她那早已死去的前生……正名。
她要用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国之大功,去换取她——沈璃疏,这个名字应得的最后的荣耀。
她甚至连自己,死后的归宿都想好了。
她要用自己的死,来彻底地斩断,与这个充满了不堪与背叛的尘世的所有联系。
也彻底地斩断,他顾怀瑜,和那个还在江南,自我放逐的顾临渊,心中那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妄想。
好狠的心。
好绝的情。
“朕……”
许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沙哑的充满了无尽疲惫的字。
“……准了。”
他,别无选择。
因为,他是皇帝。
而皇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江山,因为一场瘟疫,而分崩离析。
他只能饮下这杯,由那个女人亲手为他,调制的最甜美,也最致命的毒酒。
“传朕旨意。”
“即刻,昭告天下。”
“朕准了,护国总司灵素,所有的条件。”
“另命工部,立刻于西山为‘仁孝贤德皇后’,修建衣冠冢。”
“其规制,等同帝后合葬之陵。”
“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
“我大周从不亏待,任何一个有功于社稷的……忠臣烈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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