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克车像一条黑鲨,沿着前门铁轨桥一路向南,轮胎碾过枕木,况且、况且,每一下都似敲在我天灵盖。我怀里揣着光绪血诏,胸口烫得发疼,仿佛皇帝在里头敲棺: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老头坐前排,斗笠压到眉心,只露出半截鼻梁。车灯灭着,他却能把方向盘打得飞起,像对自家炕头一样熟。我憋了半晌,终于问:前辈,天津的船在哪儿?老头从后视镜里瞅我,镜片上晃过一缕幽光:大沽口,潮位三点五,不上就等死。一句话,把车厢温度打到冰点。
程蝶笙坐我左侧,戏装早脱了,只剩青布长衫,却仍带着脂粉味。她指尖摩挲着颈侧红线,也挂着一枚字铜扣——梨园行祖传,此刻与我的并成四象。鹞子红坐我右侧,飞刀在指缝里翻花,寒光一闪一灭,像给黑暗打节拍。印公公赤膊裹件破棉袄,怀里抱那根空心铜管——血诏就在里头。他闭着眼,嘴里念念叨叨,像在超度,又像在诅咒。车轮每颠一次,铜管就一声撞牙,听得我腮帮子发酸。
忽然,老头一脚刹车。车身打横,停在铁轨桥尽头一片荒货场。远处探照灯亮起,雪白光柱像大刀,劈得黑夜鲜血直流。货场边,停着一辆福特皮卡,车斗蒙帆布,风里鼓动,像伏着一头喘息的兽。皮卡旁站着三个穿风衣的汉子,手里提——汤普森!我心脏瞬间缩成针尖:洋人怎么知道我们走这条路?老头却推门下车,冲对方抬了抬斗笠,像老熟人打招呼。我脑里电光一闪:糟!内鬼!
我吼一声,反手去拉车门,——锁死!老头回头,斗笠下露出一口黄牙:小子,别动,动了全死。他说话轻声细语,却像给空气上镣。福特皮卡那边,三个汉子没举枪,反而拉开帆布,露出车斗里一座黑漆漆无事——摄影机!长镜头、大底片、手摇柄,像一门小钢炮,对准我们车头。我愣住:不是截杀,是?程蝶笙低低骂一句洋文:paparazzi?不,是war correspondents。——战地记者?我瞬间明白:洋人要把血诏出土拍成铁证,再登报,再出兵,再保护侨民利益!相机,就是他们的炮口。
老头绕到驾驶台,打开车顶灯,昏黄灯泡下,他掏出一把掌心雷,冲我晃了晃:诏书、铜扣,全摆到镜头前,配合点,拍完各走各路。我牙龈咬得咯吱响:原来他根本不是鬼市贩子,是洋买办!专门替使馆区收东方奇货。我胸口血诏像团火,越烧越旺:光绪帝的血,要是被洋人当橱窗展品,我李三就是千古罪人。鹞子红指尖飞刀已翻到第三朵,却被我按住——枪口离车窗不到五米,硬拼等于找死。必须智取。
我深吸一口气,拍拍印公公:老爷子,诏书得见光,您给捧个场。老头眼神一亮,以为我怂了。印公公睁开眼,浑浊瞳孔里却闪过一丝异色——他明白了。老头下车,拉开车门,掌心雷始终指我胸口。我高举双手,慢慢钻出车厢,冲摄影机咧嘴笑,用半生不熟洋文喊:Good evening,gentlemen!三个风衣汉互看一眼,也笑,像看笼中猴。我一步步走到镜头前,从怀里掏出——半截铜牛尾!断口焦黑,还冒热气。我举过头顶,让他们拍个够。镜头后,一个高个子洋人从口袋里掏出测光表,冲我竖大拇指。我嘴角笑意更深,另一只手却悄悄摸向腰后——那里有鹞子红塞给我的——戏班用的火流星,内填镁粉,遇风即燃,白光能闪瞎人眼。
一、二......我默数,第三步,左脚踩定,背对车顶灯,让光直打镜头。第四步,我猛地拉开花炮引信,白烟窜起,一声巨响,镁粉炸成一轮小太阳!白光瞬起瞬灭,黑夜被撕开又缝合。摄影机镜头炸出火花,底片当场报废;三个洋人眼前一黑,齐齐捂眼惨叫;老头掌心雷一声走火,子弹打穿车顶灯,玻璃四溅。我趁势一个后滚翻,钻回车厢,带上门,锁死!程蝶笙,钥匙!她早已把铜丝捅进驾驶台锁孔,打火,别克引擎一声怒吼,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撞开皮卡车头,钢铁擦出长长一串火星,在黑暗里分外耀眼。
枪声终于响起,汤普森哒哒哒追着我们屁股,把后窗玻璃打成马蜂窝。我按低印公公脑袋,自己伏在座椅下,怀里仍死死抱着铜牛尾——尾腔里,血诏、四扣,全在!鹞子红从座位底下抽出一条帆布,展开,竟是提前备好的防弹毯——戏班挡箭牌改的,夹层嵌钢片,她双手高举,当当当替我们挡下一串跳弹。火星溅在脸上,烫出焦糊味,我却笑得牙龈出血:洋鬼子以为相机是炮,老子用镁粉让他们见识什么是东方闪光弹!
别克冲出货场,碾过铁轨,一头扎进南郊土路。车灯仍灭着,只靠月光辨路,方向盘在程蝶笙手里左打右打,像条醉龙。老头被甩在车后,怒吼声被枪声淹没。我爬起身,透过后窗看——老头站在皮卡光晕里,斗笠被风吹落,露出半张脸:左颊一道疤,从眉骨到嘴角,像被刀劈开的月亮。我心底一寒:这脸,我认得——庚子年,我师傅瘸子李,就是被他一枪打断腿,才落得天桥卖艺!新仇旧恨,像两桶汽油,浇进胸腔。我咬牙切齿:疤脸,等着,天津见!
枪声渐远,车厢里却没人说话。引擎轰鸣、轮胎碾土、风穿破窗,混成一首死亡小夜曲。我低头,把铜牛尾横放膝上,双手发抖——一半是后怕,一半是狂喜。断尾腔里,黄缎血诏被镁粉闪得半干,诛荣禄、袁世凯的血字,越发暗红刺目;银轮虽埋,四扣却全,像四颗狼牙,静静环伺。印公公抚摸铜管,老泪纵横:皇上,老奴带您出海......鹞子红把飞刀插回靴筒,抬眼看我:李三,相机炸了,可洋人的笔还没炸。詹姆斯活着,明天各大报就会登:飞贼盗牛,炸毁国宝。我们,成全民公敌了。我冷笑,把血诏高举,让月光穿透缎面,那就让公敌,再炸一次更大的!
程蝶笙忽然踩刹车。车头一沉,停在一条干涸河床边。河对岸,黑压压停着一艘平底驳船,桅杆挂一盏马灯,灯罩上画着飞燕——正是老头说的。可船头,站着一排穿灰布水袍的汉子,手提——不是鱼叉,是德制mp18!我心脏再次缩紧:换船?还是送死?程蝶笙却推门下车,冲对岸抬手,三长两短,打了个水袖手势。对面立刻回两短三长,竟是一段《长生殿》暗拍!我恍然:这是梨园行的水路堂口,专送戏班跑码头,枪是防海盗的。她回头,眸子在月光下亮得吓人:上船,去天津,海光门。
踏板放下,我们依次上船。船舱里,早摆好一架德国徕卡——比詹姆斯那台更小巧,却同样黑得发亮。我愣住:还怕?程蝶笙却摇头,打开相机后盖,里头没有底片,只有一块凹槽,大小——正合铜丸!密诏入相机,她轻声解释,让历史自己曝光。我瞬间明白:相机不是武器,是暗匣!把血诏放进相机,混进记者群,明天一按快门,光绪弑袁的血字,就会出现在全世界报纸头版!洋人想压也压不住,北洋想捂也捂不了。相机,才是我们真正的。
船篙一点,驳船离岸,顺流漂向海河。月光被云吞没,两岸灯火渐稀,只剩马达低唱。我靠在舱壁,把铜牛尾抱在臂弯,像抱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断尾腔内,血诏、四扣,静静躺着,却让我感觉抱着一座火山。印公公在船头烧纸,纸灰被风吹得四散,像给先帝送寒衣;鹞子红擦飞刀,每擦一下,刀身就映出我扭曲的脸;程蝶笙调弦,一声,抚琴如泣。我抬头望天,云缝裂开,露出一只冷眼——像光绪帝,像慈禧,像疤脸老头,也像我自己。命运,终于把我这只小燕子,逼到风暴眼边缘。
船过津门,远处海光门水闸,灯火通明,吊塔如林,像一排巨人,把住入海咽喉。我眯眼,看见闸顶新装的巨大铁轮——银轮?或者,是它的放大版?齿轮缓缓转,每转一格,就发出咔——啦一声,像给天下打更。我忽然懂了:银轮从未被埋,它只是被洋人搬到更大的舞台,等四把钥匙,等一个,等一只不知死活的燕子,来点燃最后一炮。
我低头,把徕卡相机后盖合上,一声轻响,像给棺材钉了钉。血诏在黑暗里,与我仅隔一层铁皮,却烫得我胸口发疼。船头,程蝶笙忽然开口,声音散在风里:李三,相机藏雷,你信吗?我笑,笑得牙龈出血:信!雷炸了,天下才知道疼。她点头,水袖一甩,那就让天下疼一次。
船靠岸,跳板一声放下,像给命运上弦。我抬脚,一步跨出,水面映出我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刀。刀口,已对准整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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