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半片龙袍,蜷在土地庙的供桌底下,天麻麻亮。外头麻雀一叫,我心脏就跟打更似的咚——咚——一下下撞肋条。脑子里轮番转着两句话:一句是瞎老头布偷人脸,一句是更夫锣响——整片换整脸。我攥着那半片黄缎子,金龙只剩半张嘴,却像咧着笑:李三,你也有今天?
我扇自己一巴掌,把倦意打飞:先保住这半条龙命再说!收起布,舀缸水抹了把脸,水面上漂着层油皮,映出我乌青的印堂——活像棺材铺画的花脸。我苦笑,扯过破毛巾擦了,回身收拾行当:铁丝三根、鲫鱼干四条、蒙汗药二包、短钩、麻绳、夜行衣,外加一把二踢脚——天桥卖艺的兄弟给的,火药里掺铁砂,近距离能轰碎狗脑袋。我掂了掂,心里踏实三分。
白天不能露头,我窝在庙后枯井里补觉。井壁砖缝里渗凉风,吹得我做梦——梦里那条金龙活了,爪子掐我脖子,瞎老头站在龙鳞上,用拐杖敲我天灵盖:李三,你欠我一张脸!我嗷一声惊醒,满头冷汗,日头已偏西。井口的天空像片薄刀,把我影子钉在井壁,细长扭曲,活像吊死鬼。我心里发毛:再耽搁,真要把脸丢井里了!
爬出井,我换了件干净短打,拉辆破胶皮,奔东四牌楼。今晚的任务简单也扎手——先喂狗,再摸狗。袁府三条黑背,名头比皇上还大,,日日大鱼大肉,牙缝比我腰粗。我寻思,先给它们开开荤,再送蒙汗药肉包,让它们明儿天亮前抬不起眼皮。
胶皮拐进羊肉胡同,我熟门熟路钻进老便宜坊后院。灶上正烤鸭子,油珠子溅火炭,香得我肚子打鼓。我掏两块大洋,买了半扇生鸭架子,外加四根鸭脖子——生的带血,狗闻了能疯。出了店,我把蒙汗药碾成粉,和鸭血搅成浆,再撕碎鸭脖子,搓成四个大肉团,纸包好,揣进怀里。血腥味混着药味,冲得我直皱眉:太子、王爷、皇上,今晚请你们吃血馒头,可别怪我!
戌时一过,袁府后墙外的槐树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排站岗的鬼。我隐在暗处,先学两声蝈蝈叫——瞿瞿——瞿——。墙里回应三声猫叫,是王短命。我心落定,甩出飞爪,扣住墙头,身子一荡,人已过墙。脚刚落地,一股热气扑面,三条黑影地围成半圆,六盏绿灯泡死死盯住我——太子、王爷、皇上到了。
我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却强撑着笑,从怀里摸出第一团鸭脖子肉,抛向半空。纵身一跃,叼住,两口下肚,尾巴摇得比风扇还快。我暗喜,又扔第二团,抢到手。第三条肉团刚离手,却不吃,反往前一扑,前爪搭我肩,血盆大口直冲喉咙。我后仰闪避,后脚跟踩空,坐地,屁股砸得生疼。鼻息喷在我脸上,热烘烘全是腥肉味,我魂儿差点飞出天灵盖。
千钧一发,我掏出最后一团肉,猛往左抛——肉团划弧线,掉头追去,我趁机滚到假山后,心口打鼓,耳膜嗡嗡作响。王短命从暗处爬来,声音压得极低:药够量不?我抹了把冷汗:够麻烦三头牛!话音未落,那边已传来一声,狗身倒地,尾巴拍两下,不动了。其余两条也摇摇晃晃,像醉汉,相继趴下。
我长吐一口气,却不敢耽搁,冲王短命一抱拳:兄弟,大恩回头再报!他塞给我一把钥匙:更夫换岗,一炷香,抓紧!我点头,身形已掠出三丈。
越往里,夜越黑,廊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转,像吊死鬼打秋千。我贴墙根,数呼吸,一路潜到展厅后窗。窗棂虚掩,我撬开一线缝,里头黑得能滴墨。我掏火折子,刚要点,忽听铁链响,紧接着一声低吼,像从地底滚出——第四条狗?!
我火折子差点掉地上。响声来自展厅侧门,一条黑影比前三个还大,脑袋阔如斗,眼似铜铃,竟是纯种藏獒!我头皮炸麻:王短命只说三条黑背,谁想到藏着杀手锏?藏獒后腿绑铁链,链长三丈,正好守住院子到展厅的通道,我若硬闯,链响惊更夫;若不闯,前功尽弃。
我咬咬牙,退到假山后,掏出那把二踢脚。火药掺铁砂,威力大,可一旦爆炸,声响也惊人。我额角青筋突突跳,脑子飞快转:先炸狗,再趁乱冲?不行,时间不够;先撤?半片龙袍还在我怀,瞎老头等我交整布……我进退维谷,心跳声大得自己都害怕。
正急,忽闻喵——一声,独眼猫不知啥时候跟进来,蹲在我脚边,尾巴一甩,冲藏獒炸毛。藏獒愣了愣,竟往后缩半步。我灵机一动,从怀里掏出仅剩的鲫鱼干,扔给猫,又摸出麻绳,一头绑鱼干,一头攥手心,把猫引到藏獒面前。猫贪鱼,步步靠前,我慢慢放绳,猫距藏獒只差一臂——我猛抖手,鲫鱼干飞起,猫扑去,爪子正挠藏獒鼻尖!
藏獒暴怒,一声蹿起,铁链绷直,我趁它怒追猫,身形贴地掠出,穿过链弧,滚到展厅墙根。背后猫叫、狗吼、铁链乱响混成一锅粥,我却已顾不得,掏铁丝挑窗闩,翻窗而入,脚落地那一刻,全身汗透,像刚从水里捞出。
展厅内,火折子终于点亮,豆大火苗跳,照出玻璃罩寒光。我深呼吸,把火折子插壁灯,掏出铁丝,蹲身探索。七巧连环锁冰凉,十二根簧片像十二颗牙,等人往里送肉。我耳贴锁腹,手腕轻抖——哒、哒……第七根簧片刚过,一声脆响,火光里寒光一闪,我心叫不好,猛地后仰,一支钢针从锁孔射出,贴着我鼻尖飞过,钉进梁木,尾羽颤个不停。
我心脏停跳半拍,冷汗顺额角滑进嘴角,咸得发苦。好家伙,锁里竟藏暗箭!我咬牙,再贴耳,手指稳如磐石,又抖一炷香功夫,终于听见轻响——锁开了。我长吐一口气,却不敢耽搁,掀玻璃罩,黄缎子碎片静静躺着,金龙只剩半张脸,与我怀里的半片正好对合。我掏出油纸,刚要包,忽听一声枪响,子弹打碎壁灯,火折自灭,展厅陷入漆黑。
我滚到柱后,心跳如鼓,耳膜嗡嗡。黑暗里,一个沙哑声音冷笑:李三,我等你多时。紧接着火柴划亮,火光映出一张惨白脸——瞎老头!他手里举着一把驳壳枪,枪口青烟袅袅。我瞳孔地震:他怎么进来的?何时埋伏的?
我手慢慢摸向腰间短钩,脑子急转:硬拼?他枪快;投降?脸和布全完。千钧一发,我目光扫过展厅梁上——那支钢针还在颤。我有了计较,猛抬手,把半片龙袍往空中一抛,金龙在火光里展开,瞎老头下意识抬头,我趁机拽下钢针,手腕一抖,钢针化作寒星,直射老头手腕!
啊——枪响同时,子弹打偏,把玻璃罩击得粉碎。我扑身接住龙袍,就地滚到暗角,再抬头,瞎老头已不见,地上只留一滩血。我心脏狂跳,却顾不得追,揣好布,翻窗而出,一路狂奔。背后锣声、狗吠、人声鼎沸,我却只听见自己心跳——
咚咚、咚咚!像有人在我胸腔里敲棺材钉。
逃出袁府,天已泛青。我躲进早市人群,低头看怀——半片龙袍染了血,金龙半张嘴咧得更开,像在嘲笑:李三,你脸还在,可命还完整吗?
我攥紧血布,牙齿打颤,却发狠地笑:
皇上、太子、王爷、瞎子、棺材……都来得好!老子命硬,看谁先收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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