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爷、姐儿，今儿个天刚麻花亮，咱们就把场子支在百花洲畔的老柳树下。泡一壶趵突春芽，掰两段，听我慢慢抖落一段民国十一年的旧账——那一根抽裂了济南府的响尾鞭。
老济南有句土话：千佛山的石头、趵突泉的水、历下亭的风，都比不上马良督军的鞭子毒。那鞭子，牛皮里裹铁丝，三尺三，鞭梢坠三颗小银铃，一甩脆响，像戏台子上的《霸王别姬》开场锣。可惜敲的不是锣鼓，是人脊梁。去年腊月，顺祥绸布庄的少掌柜只因多说一句日本料子不结实，被督军当众抽了十八鞭，背脊上的血条儿顺着棉袄往下爬，冻成冰溜子，活像糖葫芦签子。
那会儿我还不叫燕子李三李小三，在芙蓉巷口摆馄饨挑子。汤是整夜老母鸡熬的，皮薄馅儿鲜，一碗五个铜子，送一勺油泼辣子。可再辣的汤，也盖不住鞭子声——督军府离咱巷子三里地，每到黄昏，啪——哗啦！一鞭子，全济南的麻雀都得抖三抖。食客们端着碗，手一哆嗦，辣子汤洒鞋面，烫得跳脚，嘴里骂：龟孙子马良，又抽人！骂完还得低头呼噜馄饨，怕出声高了，被巡警听见逮去填鞭子。
我师傅姓李，江湖排行老三，年轻时有的绰号，后来岁数大了，人称李三爷。他从不让我叫师父，只让叫，说：贼字难听，咱这叫拆门槛，给阔人松筋骨。三爷的绝活是风摆柳——一口气蹿上三楼檐，瓦片不动，鞋底子不沾灰。民国九年冬天，他偷了省府半年军饷，转身在黄河滩撒银子赈灾民，日本人悬赏五千大洋买他人头。可三爷有个毛病：抽大烟。去年春末，烟膏子烧干了他的肺，临死前把我唤到千佛山脚，指着坟头一根枯树枝：小三儿，以后我的窝就是你的窝，我的名也是你的名，记着——盗亦有道，专拆恶门槛。说罢，手一垂，人凉了。
我把他埋在山腰歪脖子松下，用捡来的碎瓦片立了块碑，没字，只挂了一串风铃——那是他早年从泰山脚下偷来的九转铜铃，风一过，叮叮当当，像唱《阳关三叠》。守完头七，我下山把馄饨挑子一掀，汤锅砸个洞，跟过去日子告别：从今往后，济南府少了个卖馄饨的李小三，多了个燕子李三。
腊月初八，佛浴日，我拎着半斤、一壶菊花烧去给三爷上坟。天刚蒙蒙亮，雾气顺着石阶往上爬，像锅里腾起的蒸汽。刚蹲下，就听山下啪——哗啦！脆生生一鞭，惊起一群灰斑鸠。我手一抖，酒洒了半杯，心里咯噔：又是马良！
鞭子声越来越近，只见四个兵丁押着俩壮汉往千佛山刑场走。前头那人三十出头，穿灰布棉袍，后脊梁早被抽成烂布条，血冻成黑痂，仍昂首骂声不绝：马良，你抽你爷爷，爷爷疼一声算孬种！后头是个半大孩子，看样子不过十七八，哭腔里带着济南味儿：哥，咱认个错吧，俺娘还等咱回家过年咧……
认错？他马良认日本人当爹，俺不认！汉子吼完，兵丁一脚踹倒，抡圆了鞭子就要再抽。那鞭梢的银铃在冷风里晃，像仨勾魂小鬼。我脑子一声炸开——这不就是三爷说的恶门槛？我捏紧坟前铜铃，心里发狠：马良，你把济南城当牲口棚，我就拆你门槛、抽你鞭子，让九转铜铃代你唱丧！
当下割破手指，滴血入酒，洒在师傅碑前：三爷在上，小三儿今年二十二，腊月二十三小年之前，不把马良那根响尾鞭摘来给您当纸钱，就让我跌下山崖，喂了野狗！风铃骤响，叮叮当当，像在答应。
下山路上，雾气渐散，泉城早市却热闹起来。西门桥头的摊吱啦啦作响，白面剂子抹猪油，卷起芝麻，贴炉壁一烤，外酥里里筋，一毛钱三个。我买了六个，揣怀里取暖，顺便听消息。
卖油旋的老汉姓赵，绰号赵喇叭，嘴碎得能当广播。他一边翻饼一边吆喝：听说了没？督军府夜里丢东西了！丢啥？说是丢了一箱子东洋白面，马良气得砸了三盏电灯，发誓要抽小偷九十九鞭！众人哄笑，却没人敢大声，只敢用袖子捂嘴。
我低头啃油旋，心里暗笑：三爷生前说，就是海洛因，日本人专拿它换中国的银子、古董、铁路权。偷得好！可赵喇叭下一句话让我噎住：督军放出话，小年那天要办鞭灯会响尾鞭镀一层金粉，悬在府门口，让百姓交钱参观，一人两块大洋，说取个金鞭辟邪的彩头。谁敢不交钱，当场抽三鞭！
我喉咙里的油旋瞬间成了铁疙瘩：小年？那不就是腊月二十三？我立的毒誓也是这天！心里骂娘：马良，你倒给自己送终选了好日子！
要盗鞭，先得摸进督军府。我拎着剩下两个油旋，钻进旁边汇泉楼茶馆。这里三教九流，是拆门槛人的暗窝。跑堂的刘二麻子跟我打暗号——左手托盘，右手捏三根筷子，意思是有活，三楼雅座。
我上楼，掀帘子，里头已坐三位：
快手刘——专做开锁撬锁的细活；
鬼脚七——腿长一米二，能贴墙走壁；
小双喜——唯一女将，原是大观园戏班的刀马旦，擅长易容。
三人都喊我。我把油旋放桌中央，表示一个饼分两半，自己人不吃独食。快手刘咬口饼，低声道：督军府图纸我搞到了，后院有狗洞，可通厨房，但响尾鞭挂在前楼白虎堂，堂前一条回廊，铺——一踩就，报警铃响。
鬼脚七咧嘴：我轻，三十斤力道内砖不响，可背个人。小双喜一拍桌子：我扮马良新纳的小妾小桃红，趁他喝醉，摘鞭就跑！
我摇头：鞭子目标太大，得先让铃哑。说完掏出怀里油旋，掰下一小块，塞嘴里嚼成面筋，往桌上一拍：油旋粘铃，消音！
四人相视大笑，茶馆外，雪粒子开始砸窗纸，像给济南府蒙了一层白布。我们心里都清楚：白布底下，是血是火，谁也逃不了。
腊月十九，离小年还有四天。我回到千佛山脚，给师傅坟头换了一串新风铃，铃舌用油旋里的芝麻浸过，香而黏，风一吹，声音闷闷的，像在说。
我摸出那把准备多日的燕子刀——其实是三爷留下的挖耳勺，精钢打造，一头扁平可撬锁，一头尖细可挑铃舌。刀身刻一行小字：盗亦有道。我吻了一下刀背，轻声道：三爷，您瞧好了，小三儿这回不光拆门槛，还要抽梁换柱，让济南府的天，变个颜色！
雪越下越大，盖住上山的小路，却盖不住城里隐隐传来的鞭声——啪——哗啦！像催更的鼓点，像索命的倒计。我知道，再过几夜，这声音要么消失，要么把我抽成碎末。可那又怎样？泉城的水，养出来的不只是油旋、甜沫、把子肉，还有敢把天戳个窟窿的燕子！
各位爷，今儿个就讲到这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百花洲畔蛤蟆嘴》，且看燕子李三怎么把捞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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