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却足够把一个人的骨头拆下来,重新装成另一副模样。
上海,英租界,七月。黄浦江的风卷着煤烟、汗臭、香水与铜臭,一齐灌进我肺里,像一口掺了辣椒水的烟。我站在外滩十六铺码头,望着那座哥特式钟楼——时针指向七点,天色却暗得发青,云层压得很低,像要给谁盖棺。
我口袋里只剩十块大洋。硬铮铮的银圆相互碰撞,声音清脆,却寒碜得让我直不起腰。三个月前,我在永定门外烧掉船票、烧掉转经筒,也烧掉了俩字的面子;三个月后,我和芸妞挤在法租界一间亭子间,月租九块,水电另算。老赵的酒壶被我当了,换来的钱,一半给她买雪花膏,一半买报纸——我想看看,那幅火器图,到底会落进谁的手里。
报纸没让我久等。头版大黑字:鎏金转经筒今晚拍卖,内藏乾隆御制火器图,起拍价五万大洋。旁边配着照片:筒身鎏金闪亮,筒底裂缝隐约可见——正是我亲手炸开的那道疤。我盯着报纸,指节捏得发白。芸妞端着搪瓷盆进来,盆里是洗到发灰的戏服。她瞥见标题,手一抖,盆掉地,一声脆响。
我们谁都没说话。窗外,电车的铃铛哐啷啷掠过,像给沉默打更。半晌,她弯腰拾起报纸,轻轻抚平折痕,声音低却清晰:李三,咱们得去。我抬头,看她眼眶发红,却倔强地没掉泪。她道:你烧过一次,他们还能把它拼回来;你再躲,它就真成别人的枪了。一句话,像火星子落进干草,我胸口地热了——是啊,躲了三个月,躲得掉债吗?
拍卖会在公共租界最高级的礼查饭店举行,英式洋楼,红砖拱窗,门口站着缠头红布的印度巡捕。我换了一身半旧西装,是当掉老赵酒壶后留下的唯一体面;芸妞穿上她保存得最好的阴丹士林旗袍,头发用桂花油抿得乌亮。镜子里,我们像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小夫妻,去赴一场并不属于我们的盛宴。出门前,她把剩下的十块大洋数出五块,塞进我掌心:车钱、酒钱,可能还要买一份拍卖手册。我苦笑:原来十块钱也能掰成两半花。她挑眉:十块能买一场翻身仗,值。
礼查饭店大厅,水晶吊灯亮得像白昼,香槟塔叠得比人高。我递上请柬——那是昨晚偷的,用两片剃刀片、三根铁丝,从一位南洋富商口袋里顺来。门卫打量我磨出线的西装袖口,眼里闪过轻蔑,却还是放行了。地板打过蜡,皮鞋踩上去作响,像给心跳打拍子。握握芸妞的手,掌心全是汗。
拍卖台中央,转经筒被罩在玻璃柜里,筒底裂缝用金箔细心补过,像一道贴了金疮药的疤。它旋转着,底座装了小马达,梵文在灯下闪闪发亮,仿佛在说:我又回来了。我盯着它,三个月的逃亡、饥饿、希望、绝望,一齐涌到喉咙,噎得我发苦。
主持人是洋行拍卖师,一口沪上英文夹汉语:Ladies and gentlemen,接下来这件标的,来自神秘的紫禁城......起拍价,五万大洋!槌音落下,竞价牌此起彼伏,像雪片飞进火塘。我捏着号牌147,却迟迟举不起来——五万,把我卖了也凑不出零头。芸妞在桌下按住我膝,小声而快:别急,等真正的买主露头。
真正的买主,很快露头——孙孟荣。他比三个月前更白,更瘦,右手缠着白纱,那是被磷火灼伤的疤。他坐在第二排,举一次牌,加一万。价格跳到十万时,场内只剩他和一位戴金丝眼镜的洋行大班。我脊背发凉:原来革命党真把当生意,用图纸换枪炮,再用枪炮换地盘。理想?不过是他们橱窗里的标语,标价另算。
价格停在十二万五千。洋行大班耸肩,放弃。槌子将落未落,我耳边嗡鸣,忽然想起老赵的血、丐帮的棍、芸妞的刀,想起永定门外那把火——如果今晚我再不做声,所有血就真成廉价染料。我地站起,声音嘶哑:
全场目光刷地射来,像探照灯。拍卖师皱眉:这位先生,请坐。我却不坐,抬手指向玻璃柜:这东西,是假的!人群哗然。孙孟荣回头,目光与我相撞,瞳孔猛地收缩,像蛇碰到火。我抬高声音:三个月前,真筒已在北平被毁,此物乃清宫匠人后补,火器图残缺不全!一句话,把拍卖师的脸说成了猪肝色。
保安冲来,要把我架出去。我反手掏出一物,拍在桌面——那是快手马仿筒时,偷偷拓下的梵文铜板,每一道纹路都与真品无异,却少了关键两行密咒。我吼:谁懂梵文,谁来验!场内顿时炸锅,竞价者纷纷放下牌。孙孟荣脸色铁青,举牌的手悬在半空,像被冻住。
芸妞趁机站起,声音清亮:诸位若不信,可请宝源行鉴定师——我表叔正在现场!她目光一扫,后排果然立起一位中山装老者,手持放大镜,冲主持人点头。拍卖师骑虎难下,只得开锁取筒。鉴定师掏出铜板,两相对照,又细观筒底补缝,最后宣布:经文缺漏,确为后补之物!此话一出,全场哗然,竞价者要求退保证金,记者蜂拥拍照。十二万五千大洋的生意,瞬间黄了。
孙孟荣猛地站起,右手探入怀中。我眼疾手快,掀翻就近香槟塔,脆响,玻璃四溅,人群惊叫躲避。我拽住芸妞,借乱往侧门冲。背后枪响,一声,子弹打碎头顶水晶吊灯,碎渣如雨。我护住芸妞,肩头一热,血花飞溅,却顾不得疼,死命推门,滚进走廊。
走廊尽头是员工通道,直通后巷。我腿伤未愈,又添新伤,跑起来像拖着两袋铅。芸妞反手架住我腰,声音带着哭腔:别停,再两步!身后脚步杂沓,孙孟荣嘶吼:李三,坏我大事,你拿命赔!我回头,见他持枪追来,眸子血红,像地狱爬出的讨债鬼。
后巷漆黑,有雨丝飘落。我摸出老赵的空酒壶——此刻唯一的武器——扬手朝墙猛砸,一声脆响,铁壶变形,却发出空鸣。我朝孙孟荣抛去,酒壶在空中划弧,他下意识抬枪,又一声,铁壶被打飞,火花四溅。就这一秒迟滞,我拽芸妞拐进横巷,借黑遁走。
雨越下越大,巷里积水,踩下去作响。我肩头疼得麻木,血把半边西装染成紫黑。芸妞脱下外衣,按在我伤口,手抖得像风里的叶。我靠墙角,喘得如破风箱,却咧嘴笑:十二万......被我一句话......吹没了,痛快!她哭出声,又气又心疼:命都快没了,还痛快!我抬手,替她抹泪,雨水混着泪,一并抹花:我欠的债......又还一笔......
远处警笛响起,租界巡捕出动。我强撑站起,把剩下的五块大洋摸出,塞进她手心:你去法租界圣玛利亚医院,找马修医生,他收过我一回红包,会治不收钱......我引开追兵,老地方汇合。她摇头,死死抓住我袖:再分开,我就真找不到你了!我咬她耳垂,低声而狠:听话!我答应过老赵,要带你去看新天新地——我李三,说话算话!说完,我推开她,朝相反方向狂奔。
雨幕如帘,我把血脚印踩得东歪西斜,引着追兵越走越远。背后枪声不断,像催命的更鼓。我嘴角却挂着笑:十二万大洋买不到的新世界,也许,能用两条命、十块大洋、一只破酒壶,撬开一条缝。我抬头,雨把血冲下睫毛,眼前模糊,却偏要看清——远处高楼霓虹,红绿交错,像极了一盏不肯熄的灯。
我踉跄跑进一条死巷,背后是铁栅栏,面前是高墙。孙孟荣带人堵在巷口,枪机扳动,脆响。我背靠墙,摸出口袋最后一块大洋,弹向空中。银圆旋转,落下,一声脆响,滚到他脚边。我喘笑:孙先生,十二万太大,我赔不起——这一块,算利息。他抬枪,眸子冷得像蛇。我闭眼,心里却异常平静:老赵、丐帮、芸妞、火器图、十块大洋......所有碎片,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拼成一张巨大的网——而我,是那只撞网的燕子,也是那柄割网的刀。
枪响,砰——!
我肩头再热,整个人被冲击力掀翻,撞向铁栅栏。血喷出来,却带着久违的畅快。我滑坐于地,耳边嗡鸣,却听见更远处,传来轮船汽笛——长而低,像新世界的号角。我咧开嘴,对着黑洞洞的枪口,也对着黑洞洞的未来,轻声道:
孙孟荣,你买得起枪,买不起老子这条命......
血,顺着铁栅栏往下淌,与雨水一起,汇成一条细细的红河,流向不知名的远方。十块大洋的理想,崩塌了;十块大洋的理想,也在这一刻,重新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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