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方洗得发白的手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高辉的心上。
他几乎能想象出林薇是如何在鱼摊的腥风血雨里，在每日的清粥咸菜中，一分一厘地抠出这些钱。它们可能来自她偷偷省下的早饭钱，来自她卖掉攒下的废品，来自她忍受着摊主的苛责和顾客的白眼，一点点积攒起来，准备应对某个未知的、或是早已预见的绝望时刻。
而现在，她把这份微薄却沉重的“底气”，推到了他面前。
高辉在桌边坐了整整一夜，没有合眼。手帕包裹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没有再数，那重量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天蒙蒙亮时，他小心翼翼地将包裹重新包好，没有动用里面的任何一分钱，而是将它贴身藏在了内衣口袋里，紧挨着皮肤。那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肩上的责任。
他比以往更早地出现在市场，眼神里多了某种狠厉的东西。他不再仅仅满足于被动地寻找便宜货源，而是开始主动出击，用他那点有限的资本和逐渐练就的眼光，去“撬动”更大的机会。
他发现临近郊区的一个村子盛产一种小土豆，口感粉糯，但因为个头太小，卖不上价，大多用来喂猪或烂在地里。高辉找到村长，提出以极低的价格包销村里所有这种“无用”的小土豆。村长将信将疑，但看着高辉当场付出的定金，还是答应了。
高辉将这些小土豆运回市场，清洗干净，在摊位前支起一个小煤炉，上面坐着一口大铁锅。他将小土豆煮熟，然后用猪油和粗盐简单翻炒，撒上一把自己批发的廉价辣椒粉和葱花。
“香辣粉糯小土豆！五毛钱一碗！先尝后买嘞！”
热腾腾、香喷喷的土豆瞬间吸引了大量食客。五毛钱一碗，既能当菜又能当零食，价格实惠，味道却出奇的好。尤其是那些在市场干活的力工和附近工厂的工人，纷纷围拢过来。小土豆的利润远比卖蔬菜高，而且因为是熟食，周转极快。
这笔生意，成了高辉对抗刀疤强“管理费”的利器。他算过，只要小土豆每天能稳定卖出一定数量，那四十块的额外支出，就在可承受范围之内。
刀疤强的人很快注意到了高辉这边新增加的人流和收入。黄毛又来过两次，言语间的试探和威胁更加露骨。高辉依旧是那副隐忍的样子，该交的“管理费”按时准备着，不多说一句，但脊梁却挺得笔直。
这天晚上，高辉收摊格外晚。小土豆太受欢迎，他不得不临时又去补了一次货。回到家时，已是月上中天。
推开门的瞬间，他愣住了。
屋里的灯还亮着。林薇没有睡，坐在桌边的小凳子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手边还放着针线篮。桌上，扣着一个盘子，旁边放着碗筷。
听到开门声，她猛地惊醒，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惺忪的睡意，看到是他，似乎松了口气，随即又迅速低下头，掩饰性地拿起针线。
“怎么……这么晚？”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很轻。
高辉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又软又涩。他关上门，放下东西，走到桌边。
“今天生意好，多忙了会儿。”他解释着，目光落在那个扣着的盘子上，“你……还没吃？”
林薇没有回答，只是把扣着的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
高辉掀开盘子，里面是留给他的饭菜——青菜和一点点中午剩下的炒肉，显然是被特意留出来的，份量比他平时吃的要多一些。饭菜已经凉了，但在昏黄的灯光下，却散发着别样的温暖。
他没有说话，去厨房拿了热水把饭菜简单热了一下，然后坐在桌边，默默地吃了起来。饭菜入口是凉的，心里却滚烫。
林薇就坐在对面，没有离开，也没有再拿起针线，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屋子里只剩下高辉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
吃完饭，高辉主动去洗碗。等他回来，林薇已经铺好了地铺——她把他那床薄薄的被子铺得比平时更平整了些。
高辉看着她做完这一切，然后默默地走到地铺边坐下。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拿出账本，而是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手帕包裹。
他把它放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轻轻推到林薇那边。
“钱，我没动。”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下个月的管理费，我能挣出来。”
林薇的目光落在那方手帕上，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她没有去拿，也没有抬头。
高辉看着她低垂的、露出纤细脖颈的侧影，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钱，是你和朵朵的保命钱。我不能动，也不会动。”
“以前的我，混账，不是人，把你们娘俩逼到了绝路上。”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痛楚的沙哑，“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林薇，你再信我一次。”
“这次，我用命赌。赌我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赌我能护住你们，赌我再也不会让你们……受一点委屈。”
他的话，像沉重的石子，一颗颗投入林薇死寂的心湖。
她没有回应，依旧低着头，肩膀却开始微微颤抖。
高辉没有再逼她。他知道，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才能愈合；有些信任，需要行动才能重建。
他静静地坐着，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林薇终于有了动作。她伸出手，没有去拿那个包裹，而是将它又轻轻推回了高辉面前。
然后，她站起身，没有看高辉一眼，快步走进了里屋，关上了门。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
但高辉看着地上那个被推回来的手帕包裹，却清晰地听到了某种坚冰碎裂的声响。
它没有被收回。
它被留下了。
留给了他。
高辉缓缓地、珍重地拿起那个包裹，重新贴肉藏好。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再是烫人的灼热，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名为“信任”的重量。
他躺在地铺上，听着里间隐约传来的、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睁着眼睛，直到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泛出鱼肚白。
新的一天，来了。
带着重量，也带着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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