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十七年,暮春。
曲江池畔的柳丝已经垂得满池都是,绿波映着残阳,把水面染成一片碎金。画舫上的丝竹声顺着风飘过来,混着岸边新科进士们的笑谈,缠在沈砚辞的耳边,却没半分能钻进他心里去。
他刚领了状元的敕牒,红绸缠着头,身上是簇新的绯色襕衫——那是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穿的颜色,可此刻穿在他身上,倒像是件扎人的囚衣。几个同科进士围过来,举杯道贺的话里总掺着些微妙的试探:“沈兄这便要回林府去?听说林老爷待你……”
话没说完,就被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打断。两匹乌骓马停在柳树下,马上的仆役穿着墨色锦袍,领口绣着“林”字纹样,见了沈砚辞,翻身下马,却只微微躬身:“沈郎君,老爷让小的来接你回府,说是有贵客在,等着见你这位‘状元郎’呢。”
那声“沈郎君”喊得轻慢,比不得对林府任何一个管事的恭敬。周围的进士们瞬间噤了声,眼神里的同情几乎要溢出来。沈砚辞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指尖泛白,面上却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有劳张管事。”
他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新科状元,本该是天子门生,金榜题名后或入翰林院,或放外任,前途不可限量。可他沈砚辞,偏要做那长安城的笑柄——放着好好的状元郎不当,偏要入赘给城南的林家做女婿。
说起来,这赘婿的身份,还是他自己求来的。三年前,他从吴郡千里迢迢来长安赶考,走到潼关就盘缠告罄。父亲沈仲书曾是开元年间的御史,因弹劾李林甫党羽被贬,客死异乡,只留下他和一封写给旧友林守业的信。沈砚辞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到林府,林守业看着信,沉吟半晌,最后说了句:“想让我资助你赶考也可,只是我林家膝下只有一女,你若肯入赘,将来高中,我便让你风风光光地做林家女婿。”
那时的沈砚辞,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哪还顾得上什么状元郎的体面。他咬着牙应了,心里只想着:先考上再说,等查清父亲当年被贬的真相,总有办法摆脱这赘婿身份。可他没料到,自己竟真的中了状元。红绸加身,敕牒在手,本该是扬眉吐气的时候,却要跟着林府的仆役,骑着一匹半旧的马,从热闹的曲江池往冷清的城南走。路过朱雀大街时,百姓们围着看状元,有人指着他喊:“那就是新科状元沈砚辞!”紧接着就有人接话:“就是那个要入赘林家的状元郎?可惜了……”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沈砚辞把缰绳握得更紧,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替他憋着气。到了林府门口,朱漆大门上的铜环锃亮,门房见了他,却只掀了半扇门,连句“郎君回来了”都没有。张管事引着他往后院走,穿过栽满牡丹的庭院,远远就听见正厅里传来的说笑声。“林老爷,您可真是好福气啊!招了个状元郎做女婿,将来林家在长安城里,还有谁能比得过?”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沈砚辞听着耳熟,像是户部侍郎家的管家。
林守业的笑声随后响起,带着几分得意:“不过是个运气好的书生罢了,入赘我林家,那是他的造化。”沈砚辞的脚步顿了顿,张管事回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点催促,又带着点不屑:“沈郎君,老爷等着呢,别让贵客久等。”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正厅里坐着好几个人,林守业坐在主位上,穿着紫色锦袍,脸上堆着笑。旁边坐着个穿绯色衣服的官员,是户部侍郎李嵩,还有几个商人模样的人,见他进来,都停下话头,齐刷刷地看向他。
林守业抬眼瞥了他一下,语气平淡:“回来了?过来见过李侍郎。”沈砚辞依言走上前,对着李嵩拱手:“晚辈沈砚辞,见过李侍郎。”
李嵩上下打量他一番,嘴角勾着笑:“果然是一表人才,难怪能中状元。只是沈状元,你这入赘林家的事,可是真的?”这话问得直白,带着点调侃的意味。周围的人都跟着笑起来,那笑声里的轻视,沈砚辞听得明明白白。他刚要开口,林守业却先接了话:“自然是真的。我林家与沈家是世交,砚辞父母双亡,我收他做女婿,也是为了照顾他。”“哦?”李嵩挑眉,“原来如此。只是林老爷,听说沈状元的父亲沈仲书,当年是因罪被贬的?”
这话一出,正厅里的笑声瞬间停了。沈砚辞的脸色猛地沉下来,握着袖袍的手紧紧攥成拳——父亲当年被贬,明明是被人诬陷,可这么多年过去,竟还成了别人攻击他的话柄。
林守业脸上的笑也淡了些,咳嗽一声:“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砚辞,你刚从曲江池回来,想必累了,先回房歇息吧,晚上还有家宴。”
这明显是要把他打发走。沈砚辞看了林守业一眼,见他眼神躲闪,心里忽然生出一丝疑虑——当年父亲写给林守业的信里,明明提到过自己被贬的隐情,可林守业这些年,从未跟他提过半个字。
他没再多说,躬身行了一礼,转身退出正厅。刚走到廊下,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林家的公子林文轩。
林文轩比他小两岁,穿着宝蓝色锦袍,手里把玩着一块玉佩,脸上带着倨傲的笑:“哟,这不是我们的状元郎姐夫吗?怎么,在李侍郎面前,连话都不敢说?”
沈砚辞停下脚步,语气平静:“文轩,说话注意分寸。”“分寸?”林文轩嗤笑一声,走到他面前,故意压低声音,“沈砚辞,你别以为中了状元就了不起了。在我林家,你就是个赘婿,吃我林家的,穿我林家的,还敢摆状元的架子?我告诉你,若不是我爹当年肯资助你,你现在还在吴郡街头要饭呢!”
这话像一把刀,直直插进沈砚辞的心里。他想起三年前在林府门口的窘迫,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慌。他看着林文轩那张得意的脸,忽然觉得,自己这三年的隐忍,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我吃林家的,穿林家的,将来自然会还。”沈砚辞的声音冷了下来,“但我沈砚辞的尊严,不是林家能买走的。”林文轩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反驳,随即恼羞成怒:“尊严?一个赘婿还敢谈尊严?我告诉你,等过些日子,我爹就会请旨,让你入翰林院当编修,到时候你还得靠着我林家的关系往上爬!你要是识相,就乖乖听我林家的话,不然……”
他话没说完,沈砚辞已经转身走了。脚步迈得又快又稳,廊下的柳枝被风吹得拂过他的脸颊,他却没心思去拂开——他忽然意识到,想要查清父亲的旧案,想要摆脱赘婿的身份,光靠隐忍是不够的。
林府的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回到自己住的偏院,院门上挂着的“状元府”匾额,还是林守业昨天让人挂上去的,红漆鲜亮,却像是在时时刻刻提醒他:你这个状元,是林家的状元。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书桌,一张床,书架上摆着几本书,都是他自己带来的。他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块残缺的玉佩——那是父亲沈仲书留下的,玉佩上刻着一个“忠”字,边缘有一道明显的裂痕,像是被人故意打碎的。
三年前,他带着这块玉佩来找林守业,林守业见了玉佩,眼神闪烁,只说会帮他查清真相,可直到现在,也没见他有任何动作。“爹,儿子不孝,不仅没能查清您的冤屈,还成了别人的笑柄。”沈砚辞摩挲着玉佩,声音低沉,“但您放心,儿子绝不会让您白白蒙冤。林家既然不肯说,那儿子就自己查。总有一天,我会让那些陷害您的人,付出代价。”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丫鬟端着晚饭进来,是一碟青菜,一碗白粥,连块肉都没有。丫鬟放下碗,低着头说:“沈郎君,今天厨房忙,只有这些了,您将就吃点吧。”沈砚辞看了一眼那碗清可见底的粥,心里冷笑——林府招待客人的宴席上,山珍海味摆满了桌,到了他这个“状元赘婿”这里,就只有青菜白粥。这哪里是忙,分明是故意怠慢。
他没说话,拿起筷子,慢慢吃着。粥很稀,没什么味道,可他却吃得很认真——他知道,从现在开始,每一分隐忍,都是为了将来的爆发。
吃完晚饭,丫鬟收拾碗筷走了,偏院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坐在书桌前,点亮油灯,拿起纸笔,开始写一封信。收信人是他在吴郡的旧友,如今在吏部当主事的苏明远。他想让苏明远帮忙查一下,当年父亲被贬时,户部侍郎李嵩,还有林守业,都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信刚写了一半,院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伴随着张管事的声音:“沈郎君,老爷让你去前院一趟,说是有要事跟你说。”
沈砚辞放下笔,心里疑惑——这么晚了,林守业找他有什么事?他把信折好,放进怀里,起身打开门,跟着张管事往前院走。夜色渐浓,林府的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挂在廊下的灯笼,在风里晃来晃去,把影子拉得长长的。走到正厅门口,沈砚辞听见里面传来林守业的声音,带着点急切:“……那事可千万不能让沈砚辞知道,他现在是状元,若是闹起来,咱们林家就完了!”
沈砚辞的脚步顿住了。他站在门外,借着灯笼的光,看见林守业背对着门,手里拿着一封信,正对着一个穿黑衣的人说话。那黑衣人的身影很熟悉,像是白天来接他的张管事。“老爷放心,”张管事的声音压低了,“当年沈仲书的那封奏折,奴婢已经烧了,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沈砚辞就算想查,也查不出什么来。”奏折? 沈砚辞的心脏猛地一跳——父亲当年被贬,就是因为上了一封弹劾李林甫党羽的奏折,难道那封奏折,在林守业手里?而且还被张管事烧了?他正要推门进去,就听见林守业又说:“还有,过几日陛下要在御花园设宴,召见新科进士,你让沈砚辞多注意言行,别乱说话。他要是敢提当年沈仲书的事,你就……”
后面的话,林守业说得太轻,沈砚辞没听清。但他已经明白了——林守业不仅知道父亲被贬的真相,甚至可能参与其中!当年资助他赶考,让他入赘林家,根本不是什么“世交情谊”,而是为了把他留在身边,方便监视!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顺着脊梁骨往上爬,沈砚辞的手指冰凉,握着门框的手因为用力,指节泛白。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他没有证据,若是闹起来,不仅查不清父亲的冤屈,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他悄悄退了两步,转身往偏院走。夜色里,他的脚步比来时更稳,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坚定和冷冽。
林守业,张管事,还有那些当年陷害父亲的人……你们等着。
总有一天,我沈砚辞,会让你们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回到偏院,沈砚辞把那封写给苏明远的信重新拿出来,添了几句话,叮嘱苏明远查案时务必小心,不要惊动林家。写完后,他把信封好,塞进一个竹筒里,从窗户缝里递出去——外面有他早就安排好的人,会把信送到苏明远手里。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块残缺的玉佩,放在油灯下仔细看着。玉佩上的“忠”字,在灯光下泛着微光,像是父亲在看着他。“爹,”沈砚辞轻声说,“儿子知道该怎么做了。从明天起,我会做一个‘听话’的赘婿,让林家放松警惕。但暗地里,我会查清楚所有真相。您等着,儿子一定会为您洗刷冤屈,让您的名字,重新出现在朝堂的史册上。”油灯的火苗晃了晃,映着他的脸,那双原本温和的眼睛里,此刻满是坚定的光芒。
大唐的状元赘婿,不会一直是别人的笑柄。他的逆袭,从今夜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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