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黄昏格外明亮,天边堆着金红色的云霞。军营里一片忙碌,士兵们扛着木柴来来往往,在空地中央堆起巨大的篝火架。
“往左一点!再往左!”
几个壮硕的士兵正合力竖起一根粗壮的旗杆,顶端绑着鲜艳的红绸,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炊事班的人已经套好了马车,准备去附近的镇上采买。
军需官站在车旁,正一板一眼地清点银两。
“五百两,一文不少。”他大声宣布,将沉甸甸的钱袋交给炊事长,“买些好肉回来,将军特意嘱咐的。”
炊事长是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汉子,闻言咧嘴一笑:“放心吧,保准让兄弟们吃上热乎的!”
医疗营里,伤兵们也都兴奋起来。
轻伤的已经拄着拐杖往外张望,重伤的则眼巴巴地等着红姐发话。
“能动的都去吧,”红姐无奈地摇头,“但不许喝酒!”
欢呼声顿时响彻帐篷。
玉砚正在给一个小兵换药,闻言也不由露出笑容。他手上的动作没停,麻利地缠好纱布,打了个漂亮的结。
“小师父,”那士兵挤眉弄眼,“晚上你也来吧?大伙儿都想听你讲故事呢!”
玉砚脸一红:“我、我哪会讲故事......”
“怎么不会?”另一个伤兵插嘴,“上回你说那个白蛇传,我们都听入迷了!”
正说着,帐帘突然被掀开。
柏崇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手里还拎着个包袱:“弥弥!快看我带了什么!”
他三两步跑到玉砚面前,解开包袱,里面是一套崭新的青色衣衫,料子虽华贵,针脚细密,领口还绣着复杂的云纹。
“这是......”
“给你的的辛苦费,教了我这么久医术,这是报酬!”柏崇眼睛亮晶晶的,“庆功宴怎么能穿旧衣服?
玉砚手足无措地接过,指尖触到柔软的布料。
自从离开寺庙,他就再没穿过新衣。红姐给的粗布衣裳已经是最体面的了。
“这、这太贵重了......”
“贵重什么?”柏崇满不在乎地摆手,“我让我娘多做了两套,正好给你。”
红姐在一旁偷笑,见玉砚还在犹豫,干脆推了他一把:“快去换上,一会儿篝火就点起来了。”
柏崇兴冲冲地拉着玉砚去了隔间,站在外面等他。
玉砚穿着新衣服走出来了,觉得浑身不自在,新衣裳很合身,束腰的设计显得他更加纤细。玉砚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袖口,却被柏崇一把拉住。
“好看!”小将军由衷赞叹,“走,让他们开开眼!”
帐外,篝火已经点燃。橙红的火焰蹿得老高,照亮了渐渐暗下来的天空。
炊事班的人回来了,马车上堆满了新鲜的羊肉、蔬菜,甚至还有几坛好酒。
士兵们欢呼着迎上去,七手八脚地卸货。有人开始磨刀准备宰羊,有人忙着洗菜切肉,还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拍开了酒坛的泥封。
玉砚站在医疗营门口,望着这热闹的景象,心里暖暖的。夜风拂过他的新衣,带来远处烤肉的香气。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洛将军,那个下令举办这场庆功宴的人,此刻在哪里呢?
“发什么呆?”柏崇拍拍他的肩,“走,我带你去个好位置!”
军营各处都挂起了灯笼,火光与灯光交织,将这片平日肃杀的土地变得温暖而明亮。
庆功宴,就要开始了。
熊熊篝火冲天而起,火星噼啪炸开,照亮了整个军营。
主桌设在篝火正前方,洛宫奕端坐首位,一身墨色锦袍衬得他肩宽腿长。
他并未戴冠,黑发用一根乌木簪松松挽着,比平日少了几分肃杀,却更添贵气。
“诸位将士!!!”
清朗的声音响起,柏崇手持酒盏站到篝火旁。
他今日换了湖蓝色织锦箭袖,腰间系着银丝纹带,发髻高束,红色发带随风飞扬,整个人如一团跳动的火焰般耀眼。
“今日将军开恩,许我等畅饮!”柏崇高举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火光下荡漾,“这一杯,敬将军!”
数千将士齐刷刷起身,酒碗碰撞声此起彼伏。玉砚也跟着站起来,手里捧着茶盏,小心翼翼地看着主桌方向。
洛宫奕微微颔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一滴酒液顺着下颌滑落,没入衣领。
“第二杯,敬战死的弟兄!”
气氛陡然沉肃。
柏崇将酒缓缓洒在地上,众人默然效仿。
玉砚低头合十,轻声念了句佛号。
“第三杯……”柏崇突然扬起笑脸,“敬今晚不醉不归!”
欢呼声瞬间炸响。士兵们仰头灌酒,有人已经开始撕扯烤得焦香的羊肉。
玉砚坐回位置,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食物。
整只的烤羊、炖得烂熟的蹄膀、油光发亮的烧鸡......
他咽了咽口水,默默将素炒野菜和馒头拖到面前。白面馒头蒸得松软,还带着丝丝甜味。
玉砚小口咬着,时不时偷瞄一眼主桌。洛宫奕正与几位副将说话,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突然抬眼望来。
玉砚慌忙低头,差点被馒头噎住。
“小师父怎么不吃肉?”旁边的小兵满嘴油光,好奇地问道。
“我、我是出家人......”
“出家人?”另一个士兵凑过来,“可你头发这么长......”
玉砚正不知如何作答,场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柏崇不知何时脱了外袍,只穿着雪白中衣,正与一个壮硕士兵摔跤。
两人手臂相绞,肌肉绷紧,在火光下泛着蜜色光泽。
“柏将军!柏将军!”
呐喊声此起彼伏。柏崇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将对手放倒在地,自己也踉跄几步,发带散开,黑发如瀑泻下。
他大笑着拉起对手,转头又指向另一个挑战者。
玉砚看得入神,连馒头都忘了吃。柏崇的身手矫健如豹,每次闪转腾挪都引得周围惊呼连连。
有士兵递上酒碗,他仰头就灌,酒水顺着脖颈流下,打湿了衣襟。
“还有谁?”柏崇抹了把嘴,目光扫视全场,突然定格在主桌,“大将军要不要指点一二?”
喧闹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向那个一直沉默的黑衣将军。洛宫奕放下酒杯,缓缓起身。
玉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洛宫奕解下佩剑,随手丢给亲兵。他步伐沉稳地走到场中,黑靴踏在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柏崇咧嘴一笑,摆出迎战姿势。
两人对峙片刻,突然同时出手!
柏崇如疾风骤雨,攻势凌厉;洛宫奕却似山岳巍然,以守为攻。
几个回合下来,柏崇的额头已见汗珠,而洛宫奕连呼吸都未乱。
“将军威武!”士兵们看得热血沸腾。
玉砚不知不觉站了起来,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就在柏崇又一次扑空时,洛宫奕突然变招,一个利落的扫腿——
砰!
柏崇仰面倒地,却笑得开怀:“痛快!”
洛宫奕伸手将他拉起,难得地说了句:“不错。”
这简短的评价让柏崇眼睛一亮,他正要说什么,炊事班的人突然抬着几个大桶走来:“甜汤来喽!”
士兵们一拥而上。玉砚也被挤到前面,看着桶里晶莹的糖水,里面飘着红枣和桂圆——这是难得的甜食。
他刚要伸手,一只青瓷碗已经递到面前。
“给。”
玉砚抬头,正对上洛宫奕深不见底的眼睛。他手足无措地接过,指尖不小心碰到将军的手背,触感如烙铁般滚烫。
“谢、谢谢将军......”
洛宫奕没有回应,转身离去。玉砚捧着碗,心跳如鼓,糖水的甜香萦绕鼻尖,让人醉呼呼的。
夜色渐深,篝火依旧明亮。柏崇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人群中,正与士兵们划拳喝酒。玉砚小口啜饮着甜汤,望着眼前这热闹非凡的景象,第一次觉得生活似乎也没那么难熬。
火光映照下,每个人的笑脸都那么鲜活。而远处,那道黑色的身影静静伫立,如一道沉默的剪影,守护着这片欢腾的海洋。
玉砚捧着第二碗甜汤小口啕饮时,只觉得浑身暖融融的,像是泡在温水中。
甜汤里的桂圆肉软糯香甜,几颗小巧的糯米圆子沉在碗底,他舀起来吃了,只觉得口感软弹,带着淡淡的香,却并未多想。
渐渐地,眼前的篝火开始变得朦胧,火光晕染开来,像是被水浸湿的颜料。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滚烫。
“小师父,该你表演才艺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周围的士兵们立刻起哄附和。
玉砚茫然地抬头,看见无数张笑脸在火光中晃动。他本能地想要推拒,可站起身时,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整个人轻飘飘的,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我......我在寺里学过弹琴吹笛......”他的声音软绵绵的,比平日更添几分糯意,“可这里没有......”
“将军有笛子!”一个满脸通红的士兵高声喊道。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主桌。洛宫奕端坐如松,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他沉默片刻,对身旁亲兵低语几句。那亲兵立刻飞奔而去,不多时捧回一个乌木长匣。
玉砚迷迷糊糊接过木匣。
打开时,一股沉香气扑面而来,匣中静静躺着一支青玉笛,笛身通透,尾端系着深青色流苏。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指尖触到冰凉的玉质,稍稍清醒了几分。
“这是......”
“寒玉笛。”洛宫奕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不知何时,将军已站在他身侧,“吹吧。”
玉砚抬头,正对上将军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里面仿佛有火焰跳动。
他慌忙低头,将笛子凑到唇边。
整个军营骤然安静。
那是一首《清心普善咒》,佛门梵音改编的笛曲。玉砚的指法并不算精湛,但胜在气息绵长,音色纯净。
笛声如清泉流淌,又似月光倾泻,与噼啪作响的篝火形成奇妙的和谐。
渐渐地,玉砚完全沉浸其中。
酒精模糊了世俗的边界,他仿佛又回到了桐山寺的晨钟暮鼓里。笛声时而清越如鹤唳九天,时而低回似溪涧私语。
宽大的青色衣袖随风飘动,如蝶翼般轻盈。 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朦胧的光晕。
乌黑的长发垂至臀际,随节奏轻轻摆动。篝火映照下,他的侧脸如玉雕般精致,长睫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唇瓣因吹奏而泛着水光。
所有人都看呆了。
柏崇手中的酒碗早已放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央的身影。有几个年轻士兵不自觉地向前倾身,仿佛要抓住这转瞬即逝的仙境。
洛宫奕站在原地,指节缓缓摩挲着酒杯边缘。他的目光牢牢锁住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玉砚的站姿已有些不稳,脸颊绯红,眼尾染着醉意的湿漉,可笛声却丝毫未乱。
曲至中段,夜风骤起。
玉砚的衣袂翻飞,一缕发丝黏在唇角。他恍若未觉,闭着眼继续吹奏,整个人仿佛要乘风而去。
就在这时,笛声突然一滞。玉砚身形晃了晃,眼看就要跌倒……
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他的手。洛宫奕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身后,另一只手握住他持笛的手腕。
“继续。”将军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玉砚茫然地眨眨眼,酒精麻痹的思维无法理解现状。
笛声再度响起,比之前更加清亮。
洛宫奕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笛声渐渐转为欢快,是一首民间小调。玉砚的指法突然灵活起来,甚至带着几分俏皮。他的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不自觉地随着节奏轻轻摇摆,发梢扫过将军的手背。
最后一缕余音散入夜空,营地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玉砚这才如梦初醒,发现自己正靠在将军身旁。
“我、我......”他结结巴巴地开口。
“醉了?”将军淡淡道,目光扫过他手中的玉笛,“我的。”
玉砚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拿着人家的宝贝,连忙双手奉还。
“回去吧。”
将军的声音依旧冷淡,却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小和尚。
玉砚迷迷糊糊地点头,任由对方带着自己往医疗营走去。身后,篝火依旧明亮,将士们的欢笑声渐渐远去。
夜风吹散了少许醉意。玉砚仰头看向身侧的男人,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红姐说的“未婚妻”。
玉砚踉跄地跟在将军身后。
洛宫奕的左手虚扶着他的手臂,力道轻得几乎察觉不到。
“将军......”玉砚盯着那个挺拔的背影,醉意让视线里的墨色身影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将军没有回头,只是略微放慢了脚步,靴底碾过砂石发出细碎的声响。
远处篝火的余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一高一矮。
“我自己......能走......”
话音未落,左脚绊到凸起的石块。他重重跌坐在尘土里。
柏崇送的衣衫完全铺展开来,衣摆处的暗纹在月光下如水波荡漾,当真像极了一朵骤雨打落的青莲。
洛宫奕转身时,看见的就是这幅景象——小和尚跪坐在尘埃里,乌发沾了草屑,他仰着头,醉眼朦胧地望着眼前高大的身影。
洛宫奕背对着月光,面容隐在阴影中,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暗夜里的星子。
“衣服哪里得的?”
玉砚迟钝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柏……柏崇将军送的......”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舌头因醉酒而有些打结,“说...说庆功宴要穿新衣......”
洛宫奕的眉头皱了一下。
玉砚见状,以为是自己身上的怪味熏到了对方,慌忙往后缩了缩:“对、对不起......我身上有味道......”
他低头嗅了嗅衣袖,确实沾染了篝火的烟味和甜汤的酒香。
小和尚沮丧地耷拉着脑袋,像只做错事的小动物:“很难闻......”
“嗯。”洛宫奕淡淡道,“很难闻。”
这简单的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心上。玉砚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眼底打转。
他想起桐山寺的清晨,师傅总会在晨课时点一炉檀香;想起静竹师兄每次从镇上回来,都会带一包晒干的桂花给他熏衣。
而现在,他浑身脏兮兮的,连自己都嫌弃......
“等仗打完了......”玉砚突然哽咽着开口,“我可以回桐山寺了吗?”
夜风拂过,吹乱了他的长发。几缕发丝黏在泪湿的脸颊上,显得格外狼狈。
“师傅和师兄......一定在找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成了气音,“我想回家......”
洛宫奕沉默地注视着他。
月光下,小和尚的眼泪晶莹剔透,顺着绯红的脸颊滚落,砸在尘土里。
许久,将军轻叹一声:“娇气。”
这声责备里带着难以察觉的无奈。洛宫奕忽然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布巾,动作轻柔地拭去玉砚脸上的泪水。
布巾上带着淡淡的沉香味,与将军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
玉砚愣住了,连哭都忘了,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洛宫奕的眉峰如剑,鼻梁高挺,唇线抿成一道冷硬的弧度。
“师、师兄也常这么说我......”玉砚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还带着哭腔,“可每次说完,都会给我带麦芽糖......”
洛宫奕的手顿了顿。布巾擦过小和尚通红的眼尾,那里还挂着未落的泪珠。
“起来。”将军收起布巾,伸手去扶他。
玉砚却瑟缩了一下,没有接那只手:“将、将军的未婚妻......会不高兴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洛宫奕眉头一皱:“什么?”
玉砚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红姐说...说您要成亲了......”
夜风突然变得喧嚣。洛宫奕的手悬在半空,半晌才收回。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醉醺醺的小和尚,眼神复杂难辨。
“与你无关。”
玉砚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怎么擦也擦不干。他手忙脚乱地去抹脸,却越抹越花,活像只小花猫。
“我、我知道......”他抽抽噎噎地说,“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心脏又酸又疼,比醉酒还要难受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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