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早些来。”将军低沉的声音仍在耳边回响,“还有事要嘱咐你。”
小和尚抿了抿唇,总觉得将军话里有话,却又想不明白。
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将长剑双手奉还,这才抱着张军给的油纸包退出大帐。夜风拂过脸颊,带走了一丝燥热。
夜色已深,军营里的火把在风中摇曳,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玉砚站在将军大帐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油纸包,指尖能感受到里面传来的柔软触感。
回去的路上,几个值夜的士兵正靠在粮车旁闲聊。
看到玉砚经过,其中一人用手肘捅了捅同伴,几人立刻噤声,却用意味深长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小师父又去将军那儿了?”有人故意拉长声调问道。
玉砚低着头加快脚步,耳尖却悄悄红了。这些日子以来,军营里总有些不堪入耳的传言。
有人说看见将军把他按在书案上,有人说半夜经过大帐听见他的哭声,还有人说他是将军养的小白兔……其实这些流言他都知道,都是因为温泉那日,他和将军一起回营……
“装什么清高。”身后传来压低的笑声,“一个和尚天天往将军帐里跑...”
小和尚把油纸包往怀里藏了藏,宽大的袖子垂下来遮住了手腕上的红痕,练剑时,将军握着他的手纠正姿势留下的。
他走得急,差点被地上的绳索绊倒,身后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
医疗营的灯火还亮着,红姐正在整理药材。见玉砚回来,她头也不抬地说:“灶上给你留了粥。”
“谢谢红姐。”小和尚声音细细的,飞快地钻进了用粗布隔出来的小隔间。这是红姐特意给他新搭的,说是小师父爱干净,不能跟那些臭烘烘的伤兵挤在一起。
隔间很小,只容得下一张窄床和一个木箱。
玉砚坐在床边,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甜香顿时溢了出来,竟是三块桂花糕,金黄的糕体上点缀着蜜渍的桂花,在油纸里微微颤动。
小和尚睁大了眼睛。可能在外面,这是最寻常的茶点。可在这西北军营,砂糖比伤药还金贵,更别说这样精致的点心了。他凑近闻了闻,是江南的桂花香,和桐山寺后院那棵老桂树一个味道。
他先掰下一小块含在嘴里。蜜糖的甜味在舌尖化开,桂花的香气顺着喉咙往下滑,小和尚满足地眯起眼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把剩下的糕点重新包好,塞到了枕头底下。
帐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玉砚和衣躺下,思绪开始发散。
将军为什么要给他这个?是看出他这几日胃口不好吗?还是...
脑海中浮现出那双握着他手腕的大手,掌心粗糙的茧子磨得他皮肤发烫。小和尚猛地拉高被子盖住脸,却盖不住耳尖的红晕。
远处传来士兵的调笑声,夹杂着“小和尚”“将军”之类的字眼。玉砚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散发着药香的枕头里。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唇齿间还残留着桂花的甜香。
三更天的梆子刚敲过,玉砚突然在睡梦中蜷缩起来。
腹中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像是有人用钝刀在肠胃里翻搅。他猛地睁开眼睛,额头上已经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呃......”
他咬着唇翻了个身,手指死死揪住被褥。这痛来得又急又凶,与寻常吃坏肚子的闷痛不同,更像是有把火从胃里烧起来。
小和尚颤抖着撑起身子,忽然想起今日的吃食,与往常一样的清粥馒头,唯一的变数就是......
枕边的油纸包还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玉砚盯着那半块没吃完的糕点,突然打了个寒颤。
帐外的火把将熄未熄,投下摇晃的暗影。
玉砚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冲出隔间,医疗营里值夜的红姐正在碾药,见状皱眉道:“怎么......”
“茅、茅房......”
他话未说完就冲了出去,冷风灌进单薄的僧衣。腹痛如刀绞,等踉跄着跑到茅房时,后背已经全湿透了。
这一夜格外漫长。
玉砚记不清自己往返了多少次。
每次刚躺下不久,那股绞痛便卷土重来,逼得他不得不再次爬起来。
到后来双腿已经软得站不稳,只能扶着帐篷慢慢挪动。最后一次从茅房出来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医疗营的灶台升起炊烟。
玉砚虚弱地靠在药柜旁,捧着热水慢慢啜饮。红姐扔给他一包药粉:“止泻的,冲水喝。”
“谢谢红姐......”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回到隔间,那包桂花糕还摆在床头。
玉砚这次仔细闻了闻,甜蜜的桂花香里确实混着一丝异样的气味,很淡,像是某种草药被碾碎后混在蜜糖里,若不是他常年与药材打交道,根本分辨不出来。
他的手指微微发抖。
将军给的糕点,怎么会......
突然帐外传来脚步声,玉砚慌忙把油纸包塞进袖中。掀帘进来的是火头军的老赵,端着碗冒着热气的面汤:“将军让我送来的。”
热汤上漂着几片青菜,看着十分清淡。玉砚却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险些吐出来。老赵意味深长地补了句:“将军说,让小师父好好休息,晚一点过去。”
等老赵离开,玉砚盯着那碗面汤看了许久,最终一滴未沾,不敢吃,怕吃了肚子又疼。
晌午时分,他悄悄去了伤兵营后头的药圃。
这里种着常见的草药,玉砚蹲在角落里,从袖中取出那半块桂花糕,一点点掰开研究。
糕体里有些细小的褐色颗粒,他沾了点放在舌尖,立刻尝到熟悉的苦涩,是巴豆粉。
巴豆......
小和尚呆坐在药圃边,衣服被晨露打湿也浑然不觉。将军为什么要这么做?是试探?是警告?还是......
玉砚站在将军大帐前,手指揪着僧袍袖口揉搓了半天,才慢吞吞地掀开帐帘。
帐内炭火烧得正旺,洛宫奕端坐在案前批阅军报,玄铁护腕映着烛光,在纸上投下一道冷硬的阴影。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抬,朱笔在宣纸上划出一道凌厉的墨痕。
玉砚站在门边没动。
他饿得胃里发疼,昨夜腹泻后的虚弱感还未消退,膝盖到现在还是软的。
“站着做什么?”将军突然开口,声音比霜雪还冷。
小和尚的指尖颤了颤。他想质问那包桂花糕的事,可看见将军冷峻的侧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僧袍下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在寂静的军帐里格外清晰。
将军终于抬眼看他。烛光下,玉砚苍白的脸色和泛青的眼圈一览无余。
僧衣领口有些歪斜,露出半截细白的脖颈,上面还沾着没擦净的冷汗。
“说话。”
自己每次给将军换药时,都要把纱布用温水浸软了再揭,生怕弄疼他的伤口。可将军却......
肚子饿得咕咕作响,却倔强地抿着唇不说话。
“你...”玉砚嗓子还哑着,声音细如蚊呐,“为什么要给我的东西里下药?”
他缓缓放下笔,十指交叉抵在下颌:“你怎么证明是我下的?”
这句话像盆冷水浇下来。
玉砚张了张嘴,突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没有证据。那包桂花糕从将军手里接过后,路上遇到过士兵,回营后放在枕边...他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眼眶却更红了。
“对……对不起...”小和尚声音发颤,“可能是别人...”
“是我下的。”
玉砚猛地抬头,琉璃似的眼瞳里满是困惑。将军起身绕过案几,在小和尚面前站定,突然伸手捏住他尖的下巴。
“知道昨晚要真是毒药,你该死多少回了吗?”
指尖传来的温度让玉砚打了个哆嗦。
将军的手顺着他的脖颈滑到喉结处,轻轻一按:“鹤顶红会先让你这里像火烧。”拇指又移到心口,“然后这里会绞痛。”最后停在腹部,“最后肠穿肚烂。”
小和尚的脸色由白转青,下意识捂住肚子。
昨夜巴豆带来的绞痛记忆犹新,若是更烈的毒药...他不敢再想下去。
“军营尚且有奸细混入。”将军松开手,转身从架上取下一个锦盒,“若是在...”(皇宫,你那两位皇兄……)话到嘴边转了个弯,“若是在两军对峙时,敌人送来的吃食你也敢接?”
锦盒里摆着三块杏仁酥,玉砚条件反射地后退半步。将军嗤笑一声,当着他的面掰开一块吃了:“看清楚了?在陌生的环境下吃东西要验毒。”
小和尚羞愧地低下头。
“你自己是医士,应当知道怎样试毒。”
他昨夜腹泻后的虚弱感还未消退,此刻站在将军面前,双腿仍有些发软。
“因为你对我没有戒备心,所以吃了昨夜我给你的糕点。”将军的手指敲击着案几,每一下都像敲在小和尚心上,“让你拉了一晚上肚子,这都算是轻的。”
小和尚吓得退后半步,后背抵上了帐幔。将军站起身,铠甲发出沉闷的碰撞声,高大的身影将他完全笼罩。
“我与你不是亲人,不是挚友。你尚且对我这样信任,若是你的亲人给你的呢?挚友给你的呢?”将军突然从掏出一个瓷瓶,重重放在案上,“他们给的还可能不是巴豆粉,是这个。”
玉砚的瞳孔猛地收缩。作为医士,他当然知道这种剧毒。只需指甲盖大小的一点,就能让人七窍流血而亡。
“我...我相信,我的亲人朋友不会给我下毒。”小和尚的声音细如蚊呐,却带着固执的坚持。
将军冷笑一声,从案几抽屉里取出一卷竹简扔到他面前。竹简展开,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毒杀案例。
“三年前,江南盐商之子毒杀生父,为的是提前继承家业。”将军的手指划过一行字迹,“这是前朝的故事,兵部侍郎被亲弟弟下毒,为的是他手中的兵符。”
玉砚摇头,僧袍下的身子微微发抖:“那、那都是极少数...”
“极少数?”将军突然提高声音,我七岁那年,就因为家族的利益纷争,被人推进河里差点淹死。”他扯开衣领,露出手腕一道狰狞的疤痕,“看见了吗?这就是被亲叔叔派来的杀手砍的。”
小和尚倒吸一口冷气。
“一个孩子,能与谁有利益冲突?”将军的声音低沉下来,“可他们就是容不下我活着。”他重新系好衣领,“今日我给你下巴豆粉,明日就可能给你下鹤顶红。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你能相信的只有你自己。”
玉砚的嘴唇颤抖着,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净空大师教导他的,从来都是与人为善,相信世间的美好。
可将军说的这些,与他十几年来认知的世界截然不同。
“我...我不明白...”小和尚的声音带着哽咽,“亲人之间,难道不是应该互相关爱吗?”
将军沉默片刻,从架上取下一个木匣。打开后,里面整齐排列着十几个小瓷瓶,每个瓶身上都贴着标签。
“这是断肠草,混在茶里无色无味。”他拿起一个青瓷瓶,“这是鸠羽粉,沾唇即死。”又指向一个黑釉瓶,“这是...”
玉砚的脸色越来越白。将军突然话锋一转:“你知道这些毒药都是从哪里收缴来的吗?”不等他回答,便继续道:“八成来自至亲之人的手中。”
小和尚踉跄着扶住案几,胃里一阵翻涌。
“你以为的兄友弟恭,在利益面前不堪一击。”将军的声音冷酷如铁,“我给你下巴豆,就是要让你记住这个教训。”
帐外传来士兵操练的号角声,玉砚却觉得那声音遥远得像是隔了一个世界。
他的信仰正在崩塌,十几年来的认知被将军残忍地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今天认齐这里的所有毒药。”将军将木匣推到他面前,“错了就罚抄《毒经》。”
玉砚机械地点点头,目光呆滞地盯着那些瓷瓶。
将军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稍稍缓和:“记住,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递来一杯茶,“现在,告诉我这杯茶能不能喝?”
小和尚接过茶杯的手在发抖。
他取出银针试探,又仔细嗅了嗅气味,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
“是...是安全的。”
将军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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