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御辇仪仗远去了，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留下满院沉寂和淅淅沥沥的雨声。那沉重的威压却并未随之消散，如同浸透了雨水的氅衣，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依旧僵立在窗前，指尖冰凉，紧紧抠着冰凉的窗棂，仿佛那是唯一的支点。萧景玄最后那深深的一瞥，那句意味不明的“爱卿……好自为之”，如同鬼魅般在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冰冷的雨气，钻心刺骨。
他知道了多少？那纸条上的内容，他是否已窥得全貌？他提及“青沙口”密报，是确有其事，还是又一个引她入彀的诱饵？那句“另有消息来源”，是警告，是试探，还是……他已经掌握了传递消息之人？
无数的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搅得一片混沌。恐惧如同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参军事大人，”方才那名送午膳的小太监去而复返，撑着
一把油纸伞，小心翼翼地站在廊下雨水溅不到的地方，低声道，“雨势渐大了，窗边寒湿，仔细着了风寒。您……可要先用些膳？饭菜怕是凉了，奴才去给您温
一温？”
她猛地回神，这才惊觉自己已在窗前站了许久，手脚都已冻得有些麻木。她缓缓松开抠着窗棂的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扫过桌上早已失去热气的饭菜，那“御前茶”的警告再次浮现，胃里顿时一阵翻滚。
“……不必了。”她的声音干涩沙哑，“撤下去吧。”
小太监似乎有些为难，但不敢多言，只得应了声“是”，手脚麻利地将食盒收拾好，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院中重归寂静，唯有雨打芭蕉，声声入耳，更显空庭寂寞。
她环顾这间精心布置却冰冷如囚笼的屋子，每一件器物，每一寸空间，仿佛都长满了无形的眼睛，在暗处窥伺着她的一举一动。那纸条被她紧紧攥在手心，早已被汗浸得模糊，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坐立难安。
不能留。这东西绝不能留。
她走到屋内取暖的炭盆边，盆中银骨炭早已熄灭，只剩下一盆冷灰。她蹲下身，指尖颤抖地将那纸团投入灰烬之中，又取过火折子，猛地擦亮。
跳跃的火苗舔舐上纸张边缘，迅速蔓延，将那潦草的字迹和惊天的秘密一同吞噬，化为一小撮蜷曲的黑灰，与冷灰融为一体。
看着那最后一点火星湮灭，她非但没有感到丝毫轻松，心头反而更加沉重。毁灭了证据，却毁灭不了已经获得的信息和随之而来的危机。
“青沙口清洗”……若为真，说明朝中或军中有一股隐藏极深的力量，正在悄无声息地铲除异己或灭口知情者。是针对原主“楚望舒”的旧部？还是针对其他？
“御前茶”……这是最直接、最迫在眉睫的威胁。皇帝今日未曾赐茶，明日呢？后日呢？他若真要下手，她避得开一次，避得开无数次吗？那碗安神汤……她猛地想起那晚他亲手喂至她唇边的药汁，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旧衣为饵”……那件她年少时的中衣，果然是他故意拿出来试探她的！他不仅在确认她的身份，更可能在试探她与过往那些人和事的联系深浅！
每一个疑点，都是一道催命符。
她在冰冷的炭盆边蹲了许久，直到双腿麻木，才缓缓站起身。必须冷静。越是绝境，越需冷静。她是利刃的队长，不是坐以待毙的囚徒。
皇帝将她置于此地，常侍左右，看似近距离监控，但何尝不也给了她一个近距离观察他、甚至……从中寻找破绽的机会？
还有那传递纸条之人……能在皇帝严密监控下将消息送入，绝非寻常宫人。是敌是友？目的何在？下次是否还会联系？这或许是绝境中的一丝变数。
她走到门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雨丝随风飘落，带着深秋的寒凉。院门外，那两名值守太监如同泥塑木雕，纹丝不动，却又无时无刻不散发着监视的气息。
目光掠过那方枯竭的莲池，池边假山嶙峋，在雨幕中显得影影绰绰。
一个念头忽然划过脑海。
当夜那黑影能潜入偏殿，今日有人能递入纸条，说明这宫禁虽严，却也并非铁板一块，总有缝隙可钻。皇帝能布下天罗地网，她未必不能……从中找到一丝生机。
关键在于，如何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观察，判断，等待，甚至……创造机会。
她轻轻合上门，背靠着门板，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潮湿雨气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混乱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
皇帝要她“常侍左右”，要她“看”文书，那她便看。
不仅要看，还要看得“恰到好处”。
既要显出些许“楚望舒”应有的军事敏锐，又不能过于锋芒毕露，引他更深猜忌。要在那看似恩宠的囚笼里，小心翼翼地丈量出生与死的界限。
她走到书案前，坐下，目光落在那几卷李德全送来的“不太紧要”的军报摘要上。指尖拂过微糙的纸面，她缓缓展开第一卷。
心神依旧紧绷如弦，但那双总是盛满惊惧的眸子里，终于一点点沉淀下属于战士的冷冽与决绝。
雨，依旧下个不停，潺潺之声，敲打着庭院，也敲打着深宫之中，无数隐秘的心事与算计。
窗内，灯烛被重新点燃，昏黄的光晕勾勒出女子纤细却挺直的脊背，她垂首于案前，仿佛真的只是一位尽职尽责、研读军报的参军士。
唯有偶尔抬起眼睫时，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锐光，泄露了那平静表象下，正在重新凝聚的力量与锋芒。
惊狐困于笼，爪牙犹未钝。
风雨正盛，博弈，方兴未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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