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玄离去后，楚惊鸿在那冰冷与恐惧交织的死寂中僵立了许久，直到窗外天际透出第一丝灰白的曙光，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踉跄着跌坐在冰冷的凳子上。
袖中那枚残破的铜钱如同烙铁，灼烧着她的肌肤，也灼烧着她混乱不堪的思绪。
“青影”的暗号……皇帝的逼问……北狄秘药地图……“明日还有军务参详”……
无数线索和威胁在她脑中疯狂冲撞，却理不出丝毫头绪。她感觉自己就像暴风雨中海面上的一叶扁舟，被巨浪抛掷，随时可能倾覆，而掌舵的帝王却只是冷眼旁观，甚至享受着这份操控的快感。
喝了安神汤？这绝非仁慈。那只意味着他失去了用这种温和方式试探的耐心，下一次，或许就是更直接、更残酷的雷霆手段。
她该怎么办？信任那枚来历不明的铜钱，等待那虚无缥缈的“青影”救援？还是……向皇帝坦白一切，祈求那几乎不存在的怜悯？
后者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自己狠狠掐灭。坦白？坦白什么？坦白她并非真正的楚望舒？坦白那夜有人向她低语“北狄王帐地图”？坦白她收到了这枚可能是陷阱的铜钱？任何一条，都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萧景玄要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彻底的掌控和驯服。
天光渐渐亮起，宫人准时送来了早膳和一套新的官服。她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换上官服，将那枚铜钱小心翼翼地藏入贴身的暗袋，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
刚收拾停当，李德全便来了，依旧是那副恭谨刻板的面孔：“参军事大人，陛下宣您御书房见驾。”
又来了。躲不过的煎熬。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跟着李德全走向那间象征着帝国最高权柄也充满无尽压迫的殿宇。
御书房内，萧景玄正站在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前，负手而立。晨光透过高窗，在他玄底金绣的常服上镀上一层冷硬的光泽。听得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抬手，指向舆图上陇西与北境交接的一片区域。
“兵部新呈的边防换防细则，爱卿看看吧。”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李德全立刻将一份奏折送到她面前。
她指尖微颤地接过。又是军务！他仿佛不知疲倦般，一次次将她拖入最敏感、最容易露出破绽的领域。
她强迫自己凝神，展开奏折。上面详细罗列了未来三个月各处关隘的兵力调配、换防时间、路线规划，缜密周详，看似无懈可击。
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几处位于边境线突出部、看似增兵加强防御的据点时，心脏猛地一跳！这些据点的增兵时间和路线，与邻近几处真正战略要地的换防空窗期，存在着极其隐蔽的、短暂的重合！若被敌方掌握，只需一支精锐轻骑，便可利用这短暂的时间差，如尖刀般插入腹地，虽不足以占领，但足以制造巨大的混乱和恐慌，甚至……执行斩首或破坏任务！
这漏洞极其细微，非深谙北狄用兵习惯和老于行伍者绝难察觉！是兵部那些官僚的疏忽？还是……有意为之？！
巨大的惊骇再次攫住了她。说，还是不说？
说了，再次展现“敏锐”，可能引来更深的猜忌，甚至被怀疑与可能存在的“内鬼”有关。不说，若真酿成大祸，她这“参军事”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萧景玄转过身，目光落在她变幻不定的脸上：“看出什么了？”
她心脏狂跳，攥着奏折的手指关节泛白。脑中飞速权衡，最终，对边境安危的本能担忧，以及对沉默可能带来更可怕后果的恐惧，压过了对自身处境的忌惮。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点出那几处看似加强、实则暗藏风险的调配：“陛下，此处，此处，还有此处……增兵换防的时序与邻近要地空窗略有重合，虽极为短暂，但若被北狄狡诈之辈窥得，恐有被利用之风险……”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基于军事常识的谨慎建议，而非某种惊人的“直觉”。
御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更漏滴答作响。
萧景玄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唯有眸光深敛，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待她说完，他未置可否，只重新垂下眼，目光落回那份奏折，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着，似在权衡。
那一下下轻敲，仿佛都敲在她的心上。
良久，他忽然开口，问的却是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爱卿可知，昨日大理寺审讯南诏刺客，用了何种刑讯？”
她一怔，完全跟不上这跳跃的思维，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臣……不知。”
“诏狱七十二道刑罚，轮番用了大半。”萧景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骨头够硬，咬死了是受南诏王密令，欲行刺朕，并借‘忘忧散’之事破坏邦交，挑起战端。”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锁住她，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爱卿以为……这番供词，可信几分？”
她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又在试探！将朝堂政斗、邦交阴谋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逼她站队，逼她表态！
“臣……臣愚钝……不敢妄议……”她慌忙垂下头。
“是不敢妄议，还是……心中早有评判，只是不愿对朕言明？”他步步紧逼，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
“臣万万不敢！”她急声否认，声音发颤。
萧景玄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
他不再追问，执起朱笔，在她指出隐患的那份兵部奏折上，画了几个圈，批了数字。
“兵部那些人，安逸日子过久了，脑子都僵了。”他语气淡漠，听不出是赞是讽，“倒是爱卿这双眼睛，依旧毒辣。便依你所言，这几处，打回去让他们重拟。”
他竟然……采纳了？如此轻易？
不等她松一口气，萧景玄下一句话便如同冰水浇头：“既然爱卿能看出兵部疏漏，想必对北狄人的狡诈手段更为熟知。朕这里恰好有一份密报，关于北狄近期可能的一次异动，爱卿也一并看看吧。”
他对李德全微微示意。李德全立刻从御案旁一个上了锁的铜匣中，取出一份封着火漆、标注着“绝密”字样的薄薄卷宗，恭敬地送到她面前。
那卷宗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得她手腕一沉。
北狄异动？密报？在这个时候？在她刚刚指出兵部漏洞之后？
这太巧合了！巧合得令人心惊！
她颤抖着手指，解开火漆，展开卷宗。里面内容不多，却字字惊心：北狄疑似秘密调动一支擅长山地攀爬和潜伏的精锐部队，动向不明，目标疑似指向……陇西区域某处看似不起眼、实则储存了大量军械粮草的备用仓库！而行动时间，恰好与她刚才指出的那个换防漏洞的时间窗口吻合！
这密报……是真的吗？还是皇帝根据她的“指证”，现场编造出来，进一步试探她反应的饵料？
若是真的，边境危矣！若是假的……
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大脑飞速运转，却无法判断真伪。
“爱卿以为，”萧景玄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再次响起，带着冰冷的探究，“这份密报，所言属实否？北狄此番意图，究竟何在？”
他把她逼到了悬崖边缘！肯定密报，等于承认北狄即将利用那个漏洞，若事后证实是假，她便是谎报军情，扰乱视听！否定密报，若事后证实为真，她便是玩忽职守，贻误军机！
无论哪种选择，都可能万劫不复！
他根本不是在询问她的意见，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欣赏她的恐惧，衡量她的价值，逼迫她露出更多的破绽！
就在她心神激荡、几乎要在这无声的酷刑下崩溃之际，御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尽量压抑的脚步声，伴随着低低的、焦急的交谈声。
“……陛下正在议事……”
“……紧急军报……八百里加急……”
萧景玄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扬声道：“何事喧哗？”
李德全急忙出去，片刻后回来，脸色凝重，手中捧着一份沾着泥尘、封口插着羽毛的紧急军报！
“陛下！陇西烽火传讯！昨夜子时，黑石峪备用军械库遭遇不明身份精锐小队突袭！守军伤亡惨重，部分军械被焚！”
黑石峪！正是那份密报中所指的仓库所在地！
楚惊鸿手中的绝密卷宗“啪嗒”一声滑落在地，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万丈冰窟！
真的……竟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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