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老钱那张干瘪的脸,在昏暗的油灯下像是风干的橘子皮,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写满了不情愿与压抑的怨毒。他慢吞吞地将一本油腻腻、边角卷曲的旧账册推到司徒羽面前,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喏喏,采买的往来账都在这里了。”老钱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砂砾,干涩又带着刺,“货单、铜钱出入……赵头儿说了,以后这摊子事,归你。” 他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司徒羽,仿佛想从那年轻却带着风霜痕迹的脸上剐下块肉来。“小子,这活计看着风光,里头的门道……哼,水深着呢。别怪老钱我没提醒你,出了岔子,可没人替你兜着!”
司徒羽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谦卑,伸手接过那本沉甸甸、散发着霉味和陈年油污气息的账本。“钱老您说的是!小子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以后还得仰仗您老多提点。赵爷抬举,小子不敢不尽心,若有不懂的,少不得要叨扰您。”
老钱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算是回应,拂袖转身就走,那佝偻的背影都透着一股“等着看你好戏”的阴冷。
司徒羽捧着账本,回到那个用破木板隔出来的、勉强算是“采买办公室”的角落。空气里弥漫着矿石粉尘、汗臭和劣质灯油混合的呛人味道。他翻开那本所谓的账本,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混乱!简直是灾难!
记录潦草得像鬼画符,时间、物品、数量、单价、经手人……全都搅成一锅粥。同一种萤石粉,昨天买的和前天买的单价能差出一大截,没有任何说明。采购的麻绳、铁钉、粗布等耗材,数量对不上库房消耗。更别提那些记录模糊的“杂项支出”和“人情往来”,简直就是给中饱私囊开的天窗。这哪是账本,分明是老钱自己捞油水的遮羞布!
一股混杂着愤怒与兴奋的热流冲上司徒羽脑门。愤怒于这赤裸裸的贪婪和混乱,兴奋则在于——这正是他撬动命运的支点!现代化管理的思维,在这原始的修真矿场里,就是降维打击!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首要任务,是把这摊烂泥理出个清晰的脉络。
司徒羽没有迟疑,立刻一头扎进了库房。积满厚灰的角落、胡乱堆放的杂物、标记混乱的货架……都被他挨个清理、点数、分类。整整两天,他都泡在这散发着霉味和铁锈味的地方。萤石粉按袋分装称重记录;铁镐撬棍、背篓等工具按种类、新旧程度逐一登记;油盐米面、粗布麻绳等消耗品也被分门别类,精确到斤两、尺码。他用烧黑的木炭条在几块平整木板上画格子,制成简陋但清晰的分类标签牌,钉在对应的货架或区域。原本像个巨大垃圾堆的库房,第一次显露出清晰的骨架。
有了清楚的家底,司徒羽开始重建账册。他摒弃了老钱那混乱不堪的流水账模式,重新找了些相对干净的纸张。新的核心是三本账:一本专门记录每次采购入库的时间、物品名称、精确数量重量、单价、总价、供货商姓名以及经手人(他自己);另一本则严格对应库房出货,记录物品领用时间、领用人(必须由各组小头目签字或按手印)、物品名称、精确数量以及用途;第三本是库存台账,随时反映每一种物品当前的存量,每一次出入库都需立刻更新,确保记录的账目和库房里的实物分毫不差。
他坚持最简单的“收付实现制”,每一笔铜钱的进出,都必须对应到实实在在的入库或出库单据——他用炭笔将这些细节写在粗糙草纸上,作为凭证牢牢附在相应的账目后。至于那些模糊的“杂项支出”,他直接冻住,非要不可的支出也要求写清事由,并找一个监工小头目作见证签字画押。
司徒羽深知,账目和库房清晰只是基础,流程混乱才是滋生贪腐和浪费的温床。他着手改造整个采买流程。他开始暗中盘算各组的消耗速度——砸石组工具磨损得快如流水,挑晶组对萤石粉的需求则相对稳定。结合库存台账反映的余量,他总能提前一两天琢磨出矿场需要补充什么,多少才够用,并预估出大致的花销。这份详尽的采购明细清单,他会主动揣着去向赵老嘎汇报请示。赵老嘎看着条理分明的东西,心里舒坦,通常都是大手一挥,痛快地点头应允。
到了每旬固定的采买日,司徒羽便怀揣着清单和预算好的铜钱,在赵老嘎指派的监工“陪伴”下,前往前庄进行采购。他摒弃了老钱只盯着几家熟面孔的做法,而是在摊贩间穿梭货比三家,甚至在采买常用品如盐或工具时,会引入简短的竞价,优先选择报价实在、东西又不赖的卖家。每买成一笔,他都记得索要对方按了手印或画押的简易收据。
货物运回矿场,也非卸下便算完事。库房门口成了临时的验收点。司徒羽当着监工的面,对着采购清单,把买回来的东西一项项清点过秤,仔细验看质量。确认无误后,这些物资才能正式“落户”库房。紧接着,入库账和库存台账便需马上动笔更新。
至于各组想从库房拿东西,同样变了规矩。领用人必须由组长出面提出申请,司徒羽则依据库存是否充足和实际需求是否合理来斟酌批与不批(主要为了避免无谓浪费),在出库账上落下明确的记录后,领取人必须签字或按上手印,物品才能到手。
变化,在司徒羽接手采买后的短短一个月内,便如同春雨润物般悄然显现,却又清晰得让整个矿场都无法忽视。
原本像个巨大垃圾堆的库房焕然一新。物品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萤石粉一袋袋码在角落,铁器工具按新旧排列在专门架子上,油盐布匹各居其位。那几块用木炭画着格子的分类标签牌,虽然简陋,却让最邋遢的矿工进来,都能立刻找到需要的东西。那三本用炭笔写就的新账册,虽然纸张粗糙,但记录得条理分明,一笔笔铜钱的去向、一件件物品的来路都清清楚楚。月末司徒羽将汇总好的总账——矿场拨了多少铜钱、实际花了多少、居然还剩下十几枚——简明扼要地向赵老嘎汇报时,这个粗人虽然对那些格子和数字细节不甚了了,但“总数明白”、“有结余”这几个字眼,却像烈酒一样烧得他心头发热,那张刀疤脸顿时笑开了花。要知道,以前在老钱手里,月月都是哭穷喊不够!
更让赵老嘎舒心的是,自从司徒羽接手,再也没发生过萤石粉断货让挑晶队抓瞎、或者工具坏了找不到替换而耽误挖矿的糟心事。各组需要什么,只要提前招呼一声,总能顺顺当当地领到。整个矿洞的运行,都因为这采买后勤的井井有条而顺畅了许多。
赵老嘎巡视库房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看着那摆放有序的货架、清晰醒目的标签牌,再看看司徒羽双手奉上、记录着结余的账页,他那张刀疤脸简直笑成了一朵狰狞的菊花。
“好小子!干得真他娘的不赖!”赵老嘎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司徒羽肩膀上,拍得他一个趔趄,差点背过气去。“比老钱那老东西强一百倍!那老货管了十几年,库房像个猪窝,账本就是天书!整天就知道伸手要铜钱!好好干!跟着赵爷,亏待不了你!” 他嗓门洪亮,毫不吝啬赞赏,声音在坑道里回荡,半个矿洞的人都听得见。
司徒羽强忍着肩膀的剧痛和翻腾的气血,脸上挤出受宠若惊的笑容:“都是赵爷您领导有方,给小子机会!小子一定更加尽心尽力!” 他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不远处账房门口,老钱那张干瘪的脸在油灯阴影下扭曲得如同恶鬼,浑浊的老眼里喷射出的怨毒几乎凝成实质。
老钱恨得牙根痒痒!他经营多年的油水窟窿被堵得严严实实,那些心照不宣的“孝敬”和回扣全没了!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赵老嘎现在看司徒羽的眼神充满了赏识,对他这个老人却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弃。司徒羽越是干得出色,就越是在打他的脸,断他的财路!
“小杂种……得意吧……有你哭的时候!”老钱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发出咯吱的轻响。他不敢正面顶撞赵老嘎,但对司徒羽这个根基浅薄的“外来户”,他心中那条阴毒的毒蛇,已经开始嘶嘶吐信,盘算着如何找准机会,一击毙命。
司徒羽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来自阴影中的冰冷恶意。他面上依旧恭顺,心中却是一片寒冰般的警惕。他知道,自己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虽然烧旺了,赢得了赵老嘎的信任,却也彻底点燃了老钱这堆积压多年的怨毒干柴。矿洞里的明枪易躲,这种来自“自己人”的暗箭,才最是防不胜防。
他抚摸着手中那本崭新的、记录着清晰数字的账册,指腹划过粗糙的纸面。这不仅仅是他地位的保障,更是他通往自由的阶梯。但同时,它也成了一道危险的靶标。
“老钱……看来这‘旧人’的怨气,比我想象的还要深啊。”司徒羽眼神微凝,心中冷笑,“想让我栽跟头?那就放马过来试试。这采买的位子,我坐定了!谁挡我的路……哼。”他不动声色地将账册收好,转身继续清点刚运来的新一批萤石粉,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只有那低垂的眼帘下,闪烁着比矿洞深处最坚硬的晶石还要冷硬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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