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日头刚跃过东山头,工部尚书与吏部尚书已策马抵达南山城。两人来不及歇脚,便立刻传召州府官员,将皇上旨意和盘托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近查青峡坝依山而建,历十载风雨,近日大雨连绵不断,两侧山崖有松动,有垮塌的之迹,恐生坝体崩塌之危。为护下游泰安、清河、望川三县百姓性命,特责令:
即日起,三县所有居民尽迁地势高处,无论老幼,不得滞留低洼之地。地方官吏需协同禁军,全力督办迁移事宜,凡拖延推诿、阻挠抗命者,以抗旨论处。
此令只为防患未然,保万民平安。望百姓知悉,勿恋家当,速遵执行。
钦此!”
州府大人捧着圣旨,眉头紧锁——青峡坝安稳了十年,下游更是数十年无汛,这突兀的迁民令着实让人费解。
但圣命难违,他不敢耽搁,当即拟文,快马分送下游三县,严令县令率府衙全力配合吏部尚书的五百禁军,即刻着手百姓迁移。
泰安知县王敬先捏着州府急令的手都在抖,信纸被汗濡得发皱。他把纸往案上一拍,对着匆匆赶来的师爷直跺脚:“这这这……没头没脑的!要迁三县百姓?村村寨寨星罗棋布,少说也有千户人家,一天之内要挪去高处——这不是逼着人上天吗?”
师爷扶了扶歪斜的方巾,眯眼瞅着那盖着州府朱印的文书,指尖点着“禁军协同”四字:“大人莫急,您瞧这儿——吏部尚书带着五百禁军同来,怕是……”他压低声音,“圣意已决,容不得咱们论难易。”
“圣意?”王敬先急得团团转,“可百姓能乐意?几十年没发过大水,突然要他们抛家舍业,鸡飞狗跳不说,真出了乱子谁担待?”
隔壁清河知县周明远的衙署里,也是一片忙乱。他把急令拍给师爷,眉头拧成疙瘩:“你说这叫什么事!青峡坝十年安稳,怎么突然就成了隐患?迁民?光咱们县沿河的村子就有十八个,别说搬家,就是挨村喊一遍,一天也未必够!”
师爷却指着“抗命者以军法论处”几字,脸色凝重:“大人,这节骨眼上,想不得难处。禁军既在,索性借他们的力——分兵把住各村路口,先清老弱,再驱壮丁,能抢一刻是一刻。至于百姓怨怼……总比塌了坝、丢了官帽强。”
望川知县李茂才性子最急,已在大堂上骂开了:“荒唐!这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吗?”见师爷进来,他一把揪住对方衣袖,“你快想想法子!怎么才能让那些犟驴似的百姓挪窝?真要动粗,激起民变怎么办?”
师爷沉吟片刻,从袖中摸出几张告示底稿:“大人,不如双管齐下——一面让禁军封了渡口、桥梁,断了他们侥幸的念头;一面贴出告示,就说皇上有旨,迁到高处后,官府会按人口发粮,损失的家当秋后由户部补。先稳住人心,再强行动手,或许能顺些。”
三个县衙里县令虽各有疑虑,却都明白圣命如山,唯有硬着头皮,拼尽全力去办。
消息传到各村,百姓们炸开了锅。“好好的迁啥?”
“祖辈在这儿住了几代,哪见过洪水?”
“家当、牲口搬不动咋办?”抱怨声、质疑声此起彼伏,多数人抱着侥幸,磨磨蹭蹭不肯挪窝。
禁卫队长看日头已压过树梢,几个带头闹事的汉子还在叉腰叫骂,甚至推搡起上前劝说的衙役,猛地将腰间佩刀抽出寸许,寒光一闪,周遭的喧闹顿时矮了三分。
“动手!”他吼声如雷,指着蜷缩在地的老人孩童,“老弱病残,立刻架到骡马背上,谁慢一步,军棍伺候!”
转而看向那些梗着脖子不肯动的壮丁,眼神淬了冰:“负隅顽抗的,不必废话!”他手腕一扬,佩刀“哐当”归鞘,“打晕了,直接扔进河里喂鱼!”
“队长!”有衙役急得冒汗,“这、这怕是……”
“怕什么?”禁卫队长打断他,一脚踹开挡路的柴垛,“等坝塌了,洪水滔天,他们连喂鱼的资格都没有!现在不肯走,就是自寻死路——成全他们!”
禁军得令,再无顾忌。遇着抱着柱子哭闹的妇人,直接由两名兵士架起往牲畜群走;见着挥着锄头要拼命的老汉,一记手刀劈在颈后,拖到河边就要往下扔。
“别扔!我走!我走!”刚才还嘴硬的汉子见状,腿一软跪了下来,连滚带爬地跟着人流往高处挪。
折腾到半夜,三县低洼处总算清空。百姓们挤在临时搭起的窝棚里,怨声载道,只盼着这莫名其妙的命令早些过去。
次日,六月初二,天还蒙着一层灰,离青峡坝最近的县城突然响起一声巨响,如雷碾过,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百姓们慌忙奔到高处,只见远处浊浪翻涌,青峡坝的影子早已被洪流吞噬——那道守了十年的坝,塌了。
洪水像脱缰的野兽,奔涌而下,瞬间漫过他们的村庄、田地。
昨日还在抱怨的百姓,此刻全傻了眼,随即爆发出一片哭嚎。有人望着被冲垮的屋舍捶胸顿足,有人抱着孩子一脸劫后余生。却也在哭声里渐渐回过神来——若不是被强行迁走,此刻早已成了洪水里的冤魂。
“哭啥?”有老兵粗声喝止,“命保住了,比啥都强!”
哭声渐歇,只剩浊浪拍岸的轰鸣。百姓们望着满目疮痍的家园,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生计的茫然。
这场齐国开国以来罕见的洪灾,终究因娇娇的提前示警与齐文轩的雷霆决断,未酿成灭顶之灾。
洪水退去后的第三日,三县官吏踏着及踝的淤泥逐村清点,册页上的墨迹混着泥水,晕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泰安的千亩稻田成了乱石滩,清河的棉仓半数坍塌,望川的水车与堤坝尽毁,农户积攒的杂粮、待售的布匹,全被泡得发胀发臭——家底薄些的人家,几乎是一夜返贫。
可翻到最后一页的伤亡统计时,连素来严苛的主簿都忍不住松了笔:三县相加,殒命者仅二十余人。
幸存的百姓聚在临时窝棚外,听官吏念着伤亡名单,有人抹泪,有人沉默,却都在心里明镜似的——若不是那日夜被强行拖拽上山,此刻名单上的名字,怕是要排到看不见头。
“命保住了,比啥都强。”有妇人一边给孩子缝补被扯破的衣裳,一边喃喃自语,“庄稼没了,官府说了会发粮种;房子塌了,总能再盖起来。”
风里还带着水腥气,却已掺了些新翻泥土的味道。远处,救济的粮车正碾着泥路过来,车辙印歪歪扭扭,却像在这片狼藉里,轧出了条往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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