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若在帝都，此刻应是火树银花，灯市如昼，游人如织，一派盛世繁华。然而在北境黑水城，却只有呼啸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敲打着窗棂，天地间一片肃杀沉寂。所谓的佳节，在此地唯一的体现，不过是伙房额外蒸了些粗粝的麦饼，熬了一锅不见油星的肉汤，算是给戍边将士们一点微薄的慰藉。
镇北阁内，炭火比初来时烧得旺了些，但寒意依旧如影随形。沈清弦正坐在灯下，缝补着惊澜白日里玩耍时刮破的皮袄袖子。来了边关这些时日，她已渐渐习惯了亲自动手处理这些琐事，京城带来的华服美裳早已收起，如今身上穿的也是厚实耐用的棉布衣裙，发髻简单绾起，只簪一根素银簪子，褪去了京城的娇贵，多了几分边塞的利落与坚韧。
惊澜和明月围坐在暖炕上的小矮桌旁，摆弄着陆北辰前几日抽空给他们削的几个小木马和木剑，这是他们在这苦寒之地为数不多的玩具。窗外北风呜咽，如同野兽低嚎。
忽然，正低头给木马画眼睛的明月抬起头，小鼻子皱了皱，丢下手中的炭笔，扑到沈清弦腿边，小脸埋在她膝上，带着哭腔嘟囔道：“娘亲……月儿怕……外面有黑黑的大狗在叫……要咬人……”
沈清弦放下针线，轻轻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柔声安慰：“月儿不怕，那是风的声音，不是大狗。爹爹和很多叔叔在外面守着，大狗进不来的。”
一旁的惊澜却放下了木剑，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凝重，他歪着头，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小眉头紧紧蹙起，喃喃自语：“黑色的……不是狗……是……是影子……好多好多……从很冷很冷的山那边爬过来……他们……他们在咬一个……一个有很多很多袋子的房子……袋子破了……黄色的东西流出来了……”
沈清弦心中猛地一凛！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蹲下身，平视着儿子，声音尽量保持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澜儿，告诉娘亲，你看到了什么？什么影子？什么样的房子？”
惊澜似乎被母亲严肃的语气吓到，瑟缩了一下，小嘴一瘪，眼看要哭。沈清弦连忙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澜儿不怕，慢慢说，娘亲在听。”
在母亲温柔的安抚下，惊澜的情绪渐渐平稳，他断断续续地、用稚嫩而破碎的语言描述着：“就是……就是梦里……好多黑色的影子，像雾一样，没有脸……他们偷偷的，从结冰的河上过来……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用木头和石头做的……房子外面……房子外面有很多车，车上堆着高高的、像山一样的袋子……影子用尖尖的东西咬破了袋子……里面黄黄的、像小米一样的东西都洒出来了……还有……还有穿黑衣服的叔叔在打架……流血了……好多红色……”
沈清弦的心跳骤然加速！黑色的影子是不是敌军夜袭）？结冰的河是偷袭路径吗？堆满袋子的木头石头房子是指粮仓？黄黄的小米是我们的军粮？打架流血必定是守卫交战！
这绝非孩童寻常的噩梦！这分明是一次针对粮草储备点的夜间突袭的预演！黑水城作为北境防线核心，其粮草储备至关重要，尤其是几个位于城外险要处、依山傍水而建的大型粮秣转运仓！若被毁，前线数万大军将陷入绝境！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继续温和地引导：“澜儿还记得那个房子在哪里吗？旁边有没有特别的东西？比如很高的山，或者弯弯的河？”
惊澜努力地回想，小脸皱成一团：“河……是弯弯的……像月亮……房子旁边……有一个……有一个好高好高的石头，像……像老鹰的嘴巴……”
鹰嘴石！沈清弦脑中瞬间闪过黑水城周边的地图！城北三十里外，鹰愁涧！那里地势险要，有一块天然形成的、形似鹰嘴的巨岩，是黑水城最重要的前沿粮草转运仓——“鹰涧仓”所在地！此仓依山涧而建，一侧临着冬季会封冻的“月牙河”，存储着供应前线近三分之一的粮秣！若此地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孩子们预警的准确性，她早已深信不疑。此刻，惊澜模糊的呓语，在她听来，不啻于一道惊雷！敌袭将至，目标直指命脉所在的鹰涧仓！
她立刻唤来林嬷嬷，严令照顾好孩子们，不许外出。自己则迅速披上斗篷，也顾不上夜深风寒，直奔前院陆北辰处理军务的书房。
书房内，灯火通明，陆北辰正与几位留守的将领商议军务，墙上巨大的北境舆图前，烟雾缭绕，气氛凝重。见沈清弦贸然闯入，几位将领皆是一愣，面露诧异之色。军中重地，妇孺向来不得擅入，尤其还是深夜。
陆北辰也是微微一怔，但见妻子脸色苍白，眼神中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心知必有要事，挥手示意诸将稍候，起身迎上前，沉声问道：“清弦，何事如此惊慌？”
沈清弦也顾不得礼节，抓住他的手臂，压低声音，急促地将惊澜的梦呓和自己的推断尽数道出，最后强调：“北辰！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鹰涧仓事关重大，必须立刻加强戒备！”
陆北辰听完，眉头紧锁，脸色瞬间变得无比严肃。他深知粮草之于大军的重要性，也深知狄人狡诈，惯用奇袭。然而，仅凭一个四岁孩童的梦境，就要调动兵马，加强重要据点的防卫，这……未免太过儿戏，也难以服众。
果然，旁边一位姓孙的副将已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几分不以为然：“将军，夫人爱子心切，末将理解。但仅凭孩童梦呓便断定敌袭，是否……太过草率？鹰涧仓乃要地，守将李都尉亦是老成持重之人，岂会轻易被袭？若贸然增兵，恐扰乱军心，徒耗兵力。”
另一名参军也附和道：“是啊将军，近日风雪极大，月牙河冰层厚实，但亦不利于大军行动。狄人若想偷袭，难度极大。或许只是小公子日间听了什么传闻，夜有所梦罢了。”
质疑之声合情合理。沈清弦心中焦急，却也知道，在等级森严、讲究实证的军中，自己的话确实缺乏说服力。她看向陆北辰，眼神中充满了恳切与信任。
陆北辰沉吟片刻，目光锐利地扫过舆图上鹰愁涧的位置，又看向沈清弦那双因担忧而格外明亮的眸子。他想起了京城中，正是她凭借孩子们的预警，一次次化险为夷。那份看似匪夷所思的“预感”，却屡屡应验。
“孙将军，王参军，”陆北辰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鹰涧仓关系数万将士口粮，不容有失。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需警惕。”
他顿了顿，下令道：“传令！即刻起，鹰涧仓守军提高戒备至一级，加派双岗暗哨，重点监控月牙河方向。另，调我亲卫营第一队，由韩青率领，连夜出发，秘密驰援鹰涧仓，不得惊动守军，于仓外五里处潜伏，若遇敌情，听韩青号令，相机策应！”
他没有大张旗鼓地全面增兵，而是采取了外松内紧的策略，既加强了戒备，又避免了打草惊蛇和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同时，派出最精锐的亲卫暗中策应，更是留了后手。
“将军！”孙副将还想再劝。
陆北辰抬手制止，目光如炬：“执行命令！若无事，权当一次演练。若有失……你我都担待不起！”
“末将遵命！”见主帅决心已定，诸将不再多言，领命而去。
陆北辰这才看向沈清弦，握住她冰凉的手，低声道：“清弦，回去照顾好孩子。外面的事，交给我。”
沈清弦看着他坚毅的眼神，心中稍安，点了点头，默默退出书房。她知道，自己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只能交给时间和命运。这个上元节的夜晚，注定无人能够安眠。北境的天空，阴云密布，杀机已悄然潜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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