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镜湖，水波不兴，澄澈得像一块巨大的、温润的碧玉，倒映着两岸新绿的垂柳和远处黛青的山峦。
几艘租来的乌篷船散在湖心，学子们的谈笑声随着水波荡漾开去。
林晏和谢霄同乘一船。
林晏像只终于得了水的鱼，船刚离岸，他就迫不及待地扒着低矮的船舷，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哇！好清的水！”他惊叹着，伸出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入微凉的湖水中。
指尖划开平静的水面，带起一圈圈涟漪，也带起一串串晶亮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谢兄！快看！底下有鱼！红的！好大一条！”他兴奋地指着水下某个晃动的影子，身体又往外探了几分，宽大的月白学子服袖摆浸入水中，迅速洇湿了一大片深色。
船身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倾斜摇晃。
一直沉默坐在船篷阴影里的谢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笼在林晏身上。
就在林晏大半个身子悬在船舷外、指着水底惊呼的瞬间，谢霄搁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身体绷紧，几乎要立刻起身。
最终，他只是无声地、极其迅捷地伸出了右手，隔着那层湿透的布料，一把攥紧了林晏后腰的衣料！
力道之大，带着不容置疑的钳制，硬生生将那个快要栽出去的身体拽回了安全的范围！
温热的掌心隔着湿冷的布料，清晰地传递着力量。
林晏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后背撞上船篷的柱子。
他茫然地回头，对上谢霄那双深不见底、带着一丝未散冷意的墨瞳。
“哎哟！谢兄你拽我干嘛？差点摔着！”他揉着撞疼的后背，不满地嘟囔，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危险。
谢霄没说话，攥着他后腰衣料的手缓缓松开，只留下一点皱褶和湿痕。他收回手，重新坐稳，目光投向远处的水面，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
林晏撇撇嘴，注意力很快又被湖光水色吸引，继续趴在船舷边玩水，只是动作收敛了不少。
……
乌篷船缓缓靠近一处热闹的渡口。岸边杨柳依依，游人如织。几个挎着花篮的卖花女穿梭在人群中，脆生生的叫卖声随风传来。
“卖花嘞——新摘的芍药、海棠——”
“公子！买朵花吧！”
其中一个穿着桃红衫子、模样伶俐的卖花女，一眼就瞧见了船头那个身姿挺拔、气质清冷的靛青身影。谢霄的侧颜在春日暖阳下，俊美得如同画中仙人。
卖花女眼睛一亮，胆子也大了起来。她掂了掂手里那朵开得最盛、花瓣层层叠叠如云霞的深红芍药，看准小船靠近的时机，扬手就朝着船头的谢霄抛了过去！动作带着几分少女的俏皮和大胆。
“公子！接花！”
那朵娇艳的芍药在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带着馥郁的香气，直直飞向谢霄！
谢霄闻声侧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不喜这种突如其来的、带着轻佻意味的打扰。身体本能地微微一侧，那朵花擦着他的肩头飞过，眼看就要落入水中。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
一只白皙的手从斜刺里闪电般伸出！五指张开，极其精准地、在半空中一把捞住了那朵芍药的花茎！
“嘿！接住啦！” 林晏捏着花茎，得意地扬了扬手，冲着岸上那有些愕然的卖花女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声音清亮，“姐姐！谢兄不要，我要啦！谢了啊！”
他完全不顾岸上女子瞬间垮下的脸和周围同窗投来的、夹杂着暧昧和戏谑的目光。低头看了看手里那朵娇艳欲滴、还带着晨露的芍药，眼珠一转。
他转过身，面对着谢霄，手指灵活地将那朵芍药斜斜地簪在了自己左耳上方。乌黑的发丝被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颊边。那抹浓烈的深红，映着他被湖水洗过般清亮的眸子、微微泛红的脸颊和灿烂的笑容，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明媚。
他微微歪着头，身体前倾，凑到谢霄眼前，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霄，带着点孩子气的炫耀和期待，声音里含着笑意：“谢兄，好看不？”
温热的、带着湖水湿气和少年特有清爽气息的呼吸，随着他的靠近，拂过谢霄的脸颊。
那抹簪在少年耳边的浓烈红色，像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焰，瞬间撞入谢霄的视野。衬着林晏那张笑得毫无心机、纯粹又张扬的漂亮脸蛋，在春日暖阳和粼粼湖水的映衬下，形成了一种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谢霄的呼吸几不可察地窒了一瞬。墨色的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着那朵红艳的花和少年明媚的笑靥。一股陌生的热意不受控制地窜上脖颈。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薄唇抿紧，目光锐利地扫过林晏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极力压制却仍泄露出来的紧绷和……沙哑？
“……胡闹。”
两个字，像冰珠落地。可他的视线，却并未从林晏耳边那朵花上移开，更没有像以往那样，命令他摘下来。
林晏得了这两个字，反而笑得更加灿烂，仿佛得了什么夸奖。他抬手摸了摸耳边的芍药，花瓣柔嫩的触感让他心情大好，不再纠缠谢霄的评价，转身又去欣赏湖景了。只留下那抹浓烈的红，在谢霄的余光里灼灼跳动。
……
玩闹了半日，林晏有些乏了。他干脆仰面躺在船头干净的甲板上，双手枕在脑后。天空是洗过般的湛蓝，几缕薄云懒洋洋地飘着。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像躺在巨大的摇篮里。
“啊……真舒服……” 他眯着眼，喟叹一声。暖洋洋的阳光晒在身上，驱散了湖水的微凉。他侧过头，看着旁边端坐如松的谢霄，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点慵懒的憧憬：
“谢兄，等秋天乡试，你肯定能高中解元！然后明年春天会试、殿试，状元肯定也是你的！” 他语气笃定得像在陈述事实，“等你当了官，我让我舅舅……嗯，就是皇帝舅舅，给你个大大的官做！比知府还大的那种！”
他顿了顿，翻了个身，用手肘支着身体，凑近谢霄，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纯粹的天真和理所当然：“然后……然后我就去你衙门里，随便挂个闲职！天天去找你玩！你给我留个靠窗的位置，最好能看到花园那种！我就在那儿嗑瓜子、看话本子！等你忙完了，咱们就去吃好吃的！你说好不好？”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完全沉浸在自己勾勒出的、充满谢霄的未来图景里。那里面有谢霄的官署，有他的闲职，有吃不完的美食，有永远热闹的相伴……唯独没有分离。
谢霄的目光原本落在腕上悬浮的、只有他能看见的光幕上。光幕一角，清晰地显示着一个冰冷的数字：【距离强制回归倒计时：7年3个月零4天】。那鲜红的数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又像悬在头顶的利剑。
林晏那充满依赖和天真的话语，像一根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他此刻异常沉重的心绪里。每一个“等你当了官”、“天天去找你玩”、“咱们就去吃好吃的”，都像是对那个冰冷倒计时的无情嘲弄。
他该如何告诉眼前这个笑得没心没肺、全心全意依赖着他、规划着有他存在的未来的少年——这一切，都只是他无法参与的幻梦？
谢霄握着书卷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沉沉地落在林晏那张写满纯粹憧憬的脸上。少年眼中闪烁的光芒，像夏夜最亮的星子，却照不亮他心底那片因倒计时而弥漫的、越来越浓重的阴霾。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无力感和尖锐痛楚的沉重，像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他。林晏口中那个触手可及、充满烟火气的“未来”，对他而言，是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是注定无法抵达的彼岸。
他沉默着，没有回应林晏的“好不好”。只是那向来深不见底的墨瞳里，翻涌起林晏此刻还无法读懂的、复杂而汹涌的暗潮。
……
夕阳熔金，将湖面染成一片碎金荡漾。游船缓缓靠岸，船身轻撞在码头的木桩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玩累了的学子们纷纷起身，互相搀扶着下船。码头木板湿滑，挤满了人。
林晏跟着人流站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正准备跳下船头。船身随着前面人的动作又晃了一下！
“哎！” 林晏脚下猛地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惊呼着向前栽去！眼看就要撞到前面同窗的后背，或者直接摔下湿滑的码头！
电光火石间！
一只手臂迅捷如电地探出！没有去扶他的胳膊，而是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直接揽住了他纤细柔韧的腰肢！
温热的、带着惊人稳定力量的手臂，瞬间箍紧！
林晏只觉得腰间一紧，一股大力传来，即将倾倒的身体被硬生生稳住，牢牢地带回了一个坚实温热的怀抱里！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谢霄的胸膛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周围是学子们下船的嘈杂声、船家的吆喝声、渡口的喧闹声……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了一层水幕，变得模糊而遥远。
林晏惊魂未定，身体僵硬地靠在谢霄怀里。腰间那只手臂的存在感强得惊人，隔着薄薄的春衫，清晰地传递着对方手臂的轮廓、力量，以及……滚烫的温度。他甚至能感觉到谢霄胸膛里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脊背。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谢霄也正垂眸看着他。
两人的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
谢霄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像暴风雨前翻涌的深海，里面翻腾着林晏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汹涌的情绪——有未散的惊悸，有深沉的担忧，还有一种林晏此刻完全无法理解的、浓得化不开的……压抑和挣扎？
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却又被死死地锁在冰层之下。
林晏的心脏，像是被那双眼睛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一种失控的、疯狂的速度在胸腔里擂动起来！咚！咚！咚！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脸颊不受控制地滚烫发烫。
谢霄的手臂依旧紧紧地箍在他的腰上，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那滚烫的触感，像烙印一样灼烧着林晏腰侧的肌肤。
周围喧嚣的人声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
两人的世界，在这湿滑摇晃的船头，在这短暂的肢体相贴中，陷入了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只有彼此剧烈的心跳和交错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一瞬。
谢霄眼中的汹涌波涛像是被强行按捺下去。他紧抿的薄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箍在林晏腰间的手臂，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松开了。
他率先移开了目光，侧身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打破了那令人心悸的沉默：
“……走吧。”
说完，他率先转身，踏上了湿滑的码头木板，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和仓促。
林晏还僵在原地。腰间那被箍过的位置，残留的温热和力道感异常清晰，像被无形的藤蔓缠绕着。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腰侧，指尖下的皮肤似乎还在微微发烫。
他望着谢霄快步走远的、显得有些决绝的背影，再低头看看自己按在腰间的手，脸上那抹因惊吓和……某种奇异悸动而泛起的红晕，不仅没有褪去，反而更深了些，一直蔓延到了耳根。
湖面的晚风带着凉意吹来，拂过他发烫的脸颊和耳边早已被水打蔫的芍药花瓣。他愣愣地站着，胸腔里那颗不听话的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带着点慌乱和甜涩的滋味，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悄然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两年的朝夕相处，形影不离。
那些没心没肺的黏糊，那些理所当然的依赖，那些被谢霄无奈纵容的亲近……在这一刻，仿佛被腰间残留的滚烫触感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赋予了全新的、令人心慌意乱的含义。
某些懵懂的情愫，如同春风里悄然探头的嫩芽，在少年尚未明了的心底，悄然萌发。
而谢霄心中那座名为理智的冰山，早已被这无声的靠近和依赖，撞击得裂痕遍布，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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