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已浸透青云书院的每一块青砖。山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哀鸣。
唯有书院后圃那片菊圃,倔强地泼洒出大片大片的浓烈色彩,在萧瑟中燃起最后的生机。
“谢兄!快来快来!看这花开得多热闹!” 林晏像只不知愁的雀儿,裹着新做的宝蓝色锦缎棉袍,一头扎进金灿灿的菊丛里。
他蹲下身,指着眼前一丛花瓣如墨、花心却带着一点暗红的硕大菊花,嘴里还叼着半块从膳堂顺来的桂花糕,含混不清地问:“这黑乎乎又带点红的,叫啥名儿?看着怪霸气的!”
谢霄缓步跟在他身后,靛青的棉布直裰在秋风中显得愈发单薄清冷。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丛菊花,左手随意地垂在身侧,宽大的袖袍遮掩下,指尖极其轻微地、无声地点划了一下。
腕上悬浮的光幕瞬间调出清晰的图鉴和文字描述。
“墨魁。” 谢霄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花瓣近墨,花心暗红,形魁硕。”
“墨魁?好名字!”林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又蹿到旁边一丛花瓣明黄、花背却晕染着大片深红、如同泼了朱砂的菊花前,“那这个呢?黄澄澄红艳艳的,像不像穿反了衣裳?”
谢霄的目光随之移去,袖中指尖微动。“金背大红。正面明黄,花背深红。”
他顿了顿,看着林晏那副兴致勃勃、对花名比对花本身更感兴趣的样子,又淡淡补充了一句,“易倒伏,需立支柱。”
“哦!金背大红!记住了!”林晏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仿佛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学问。
他完全没在意“易倒伏”这种实用信息,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丛花瓣细长卷曲如龙爪的奇特品种吸引,又咋咋呼呼地跑开了。
谢霄站在原地,看着少年在花丛中穿梭跳跃的活泼身影,听着他时不时冒出的、带着点天真傻气的问题,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奈纵容。
他像个移动的活体图鉴,林晏指哪儿,他便报出相应的名字和一点简要特征(光幕资料),任由那少年把赏菊变成了大型“这是什么花”的问答游戏。
……
膳堂难得的鲜香再次弥漫。蒸笼揭开,一只只肥硕的青蟹热气腾腾。
林晏刚在自己和谢霄的位置坐下,眼睛还没从邻桌学子碗里的蟹膏挪开,手已经非常熟练地、带着点迫不及待的劲儿,把自己面前那只张牙舞爪的大家伙推到了谢霄的粗瓷碟子旁边。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他甚至都不再开口说那句经典的“谢兄帮我剥!”
谢霄的目光扫过那只被推到眼前的螃蟹,又瞥了一眼林晏那亮晶晶、写满“你懂的”的眼神。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只是搁下筷子的动作比平时快了一丝。
没有言语,没有询问。谢霄极其自然地拿起了小银锤和蟹签。手指修长稳定,动作流畅精准。
敲、撬、剔、剥……坚硬的蟹壳在他手下温顺地分开,露出金黄流油的蟹膏和雪白细嫩的蟹肉。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韵律感,与周围学子们笨拙拆解、弄得汁水四溅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很快,一小碟拆得干干净净、码放整齐的蟹肉蟹膏就出现在谢霄手边。
林晏早已凑得极近,半边身子几乎都挨着谢霄的胳膊肘。他下巴微微前倾,几乎要搁在谢霄的肩膀上,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碟诱人的成果,像只等待主人投喂的、急不可耐的小猫。喉结还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
谢霄将那碟蟹肉推到他面前,碟子边缘轻轻碰在粗瓷碗上。
“哇!”林晏欢呼一声,立刻拿起筷子,夹起一大块金黄的蟹膏就往嘴里塞,烫得直哈气也舍不得吐出来,满足地眯起了眼,含糊不清地嘟囔,“谢兄……你剥蟹的手艺……天下第一!”
他吃得欢快,身体依旧紧挨着谢霄,温热的体温透过两层薄薄的冬衣传递过来。
谢霄则拿起自己那只螃蟹,慢条斯理地开始拆解,动作依旧优雅,只是那微垂的眼睫,在林晏挨挨蹭蹭时,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
几场寒雨过后,冬意凛然。
山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林晏家里送来的两大箱冬衣派上了用场。他裹着厚实的银狐裘,领口一圈蓬松的狐狸毛衬得小脸愈发精致,像个雪娃娃。
这日清晨,他正对着铜镜臭美地整理裘衣领子,眼角余光瞥见谢霄推门进来。谢霄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略显单薄的靛青棉布夹袍,身形挺拔,仿佛感受不到刺骨的寒意。
林晏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几步冲过去,拦在谢霄面前,不由分说就解自己身上那件崭新的、毛色油亮的银狐裘衣的系带。
“谢兄!你穿这个!”他把沉甸甸、暖烘烘的裘衣往谢霄身上一披,动作快得像怕对方跑了,“山上风跟刀子似的!你那袍子顶什么用!” 带着体温和熏香的华贵裘衣瞬间裹住了谢霄清瘦的身体,柔软的狐狸毛蹭着他的下颌,暖意瞬间包围了他。
谢霄显然没料到这突然袭击,身体瞬间僵住。他下意识地想把这过于贵重、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裘衣扯下来。“不必……”
“什么不必!”林晏立刻按住他想要扯开裘衣的手,小脸板着,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冻病了怎么办?你冻病了谁给我讲书?谁给我剥蟹?谁……” 他卡了一下壳,似乎想不出更多“谁”,干脆蛮横地总结,“反正你得穿!我箱子里还有件火狐的呢!够穿!”
谢霄的手被他按着,掌心下是少年温热的手背。他看着林晏那双瞪得溜圆、写满“你敢脱试试”的眼睛,听着那套歪理邪说却又带着点理直气壮的关心,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
他沉默地与林晏对视了几息。少年眼底那份纯粹的、不掺假的担忧,像小小的火星,烫了他一下。
最终,谢霄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放下了想要扯开裘衣的手。任由那带着林晏体温和淡淡熏香的、过于华贵的银狐裘,沉沉地裹在自己身上。暖意从皮肤渗透进来,一直熨帖到有些僵冷的四肢。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算是妥协。
林晏这才满意地松开手,脸上绽开胜利的笑容,转身去翻箱子找他那件所谓的“火狐裘”了。
谢霄站在原地,感受着身上陌生的、沉甸甸的暖意,和那挥之不去的、属于林晏的气息,目光有些复杂地落在少年忙碌的背影上。
……
入夜。
竹字号学舍中央生起了小小的炭盆。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舔舐着乌黑的木炭,发出噼啪的轻响,驱散着冬夜的寒气和黑暗,在墙壁上投下两人晃动的影子。
林晏裹着厚厚的羊毛毯子,像个球一样蜷在炭盆边的矮凳上,只露出一张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小脸。他手里捏着根小木棍,无聊地拨弄着盆沿的炭灰,嘴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谢兄,你说人要是能像鸟儿一样飞起来多好啊!”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跳跃的火苗,仿佛看到了某种奇景,“张开胳膊,咻——就飞上云彩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就不用爬那累死人的山了!” 他张开手臂比划了一下,带起一阵小风,吹得火苗摇曳。
谢霄坐在他对面稍远一点的凳子上,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落在书页上(或者说,落在腕上光幕关于碳燃烧热效率的记录上)。跳跃的火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还有还有!”林晏不等他回应,又兴奋地接着说,小木棍指向窗外黑漆漆的、寒风呼啸的夜色,“要是冬天也能有好多好多鲜花就好了!红的黄的紫的,开得满院子都是!那多热闹!省得看这些光秃秃的树杈子,丑死了!” 他皱着小巧的鼻子,一脸嫌弃。
谢霄的目光从书页(光幕)上移开,抬眸看向对面那个裹在毯子里、被火光勾勒出毛茸茸轮廓的少年。听着他那不着边际、充满孩子气的幻想,看着他那双在火光映照下亮得惊人的、盛满了纯粹向往的眼睛。
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微澜,悄然掠过谢霄向来清冷的唇角。那笑意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火光跳动的错觉。他没说话,只是重新垂下眼睫,掩去了眸底那一闪而过的、被天真触动的水光。
炭盆里的火苗安静地燃烧着,发出温暖柔和的噼啪声。橘红的光芒温柔地笼罩着这一方小小天地,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交织又分开。空气里弥漫着木炭燃烧的淡淡焦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而温暖的氛围。
林晏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的“飞天梦”和“冬日花园”,声音在安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谢霄静静地听着,偶尔翻动一页书卷,那细微的沙沙声,成了这温暖夜话最安心的背景音。
……
腊月将至,书院里渐渐弥漫起一股躁动又归心似箭的气氛。
学子们私下里谈论的都是归期和家中年节的准备。
林晏坐在书案前,手里捏着父亲刚寄来的、催归的家书。信纸上的字迹透着殷切的思念。
他托着腮,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光秃秃的枝桠,小脸上没了往日的跳脱,难得地染上了一丝愁绪。
回京?
想。
想娘亲温暖的怀抱,想爹故作严肃却藏不住关心的眼神,想姐姐宫里永远吃不完的精致点心,想府里张灯结彩的热闹……光是想想,心就飞回去了大半。
留下?
……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对面。
谢霄正坐在窗边看书。冬日惨淡的天光落在他身上,靛青的棉袍依旧单薄,侧脸的线条在微光里显得清冷而……孤单。
他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翻动书页的手指骨节分明,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周遭的喧嚣和即将到来的年节都与他无关。
林晏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去年过年,谢兄就是一个人在这冷清清的学舍里过的吧?
没有家人,没有热腾腾的年夜饭,只有四面冰冷的墙壁……他是不是只能啃个冷馒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该多……可怜啊?
这个想象出来的画面让林晏心里一阵发闷。他捏着家书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纸张发出轻微的皱响。
纠结。
像两只小虫子在心窝里打架。
一只喊着“回家!吃好的!穿新的!”,另一只喊着“谢兄一个人好可怜!没人剥蟹没人说话!”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放下家书,磨磨蹭蹭地挪到窗边,挨着谢霄旁边的凳子坐下。
他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酝酿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带着点试探地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许多:
“谢兄……”
他抬起眼,乌溜溜的眸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望向谢霄线条冷硬的下颌,“你过年……还是一个人在这里吗?”
谢霄翻动书页的手指顿住了。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林晏脸上。少年眼中那点小心翼翼的关切和期待,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映入他墨色的眼底。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了几息。窗外的寒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最终,谢霄几不可察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声音低沉平稳,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听不出任何情绪:
“……嗯。”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咚地一声砸在了林晏的心湖上,瞬间压倒了所有关于美食和新衣的向往,激起了巨大的、名为“心疼”和“不舍”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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