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夏天，日头像下了火，晒得青石板都烫脚。
州衙后宅那几间瓦房更是成了蒸笼，一丝风也没有。
林晏热得像条离水的鱼，蔫蔫地瘫在硬板床上，寝衣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呜呜…热死了…”他有气无力地哼哼，翻了个身，对着正在书案后看公文的谢霄抱怨，“我要泡澡！用井水！泡一整天！”
谢霄头也没抬，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井水太凉，激着容易生病。”
“那怎么办嘛！”林晏不满地踢蹬了一下腿，“要热化了！”
谢霄放下笔，目光扫过窗外毒辣的日头和院子里光秃秃的地面。他沉吟片刻，起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林晏就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了。他揉着眼睛走到门口，只见几个工匠正吭哧吭哧地在院子一角搭架子。
几根粗壮的木头立起来，顶上用竹竿和细木条搭成了棚子，上面密密地铺满了新砍下来的、还带着绿叶的葡萄藤蔓。藤蔓之间特意留了些缝隙。
更妙的是，工匠们还在棚子一角架起了一个小水车，从院角的井里引水上来，水流顺着竹槽流到葡萄架的最高处，然后淅淅沥沥地沿着藤蔓缝隙洒落下来，形成了一道晶莹剔透的“水帘”！水珠落在下方铺着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溅起细小的水雾。
一股带着泥土和绿叶清香的凉气瞬间扑面而来！
“哇！”林晏眼睛都直了，欢呼一声就冲了过去。他站在水帘旁边，细密清凉的水雾拂在脸上、手臂上，燥热瞬间被驱散了大半。工匠们还在调试水流，保证既凉快又不至于太大把人淋透。
谢霄走过来，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盘，里面是切成小块的、用冰凉井水镇过的西瓜，红瓤黑籽，看着就诱人。
“给。”他把盘子递到林晏面前。
林晏立刻抓起一块最大的，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冰凉的汁水瞬间在口中爆开，又甜又解渴！他满足地眯起眼，含糊不清地嘟囔：“呜呜！太好吃了！好凉快！”
他干脆搬了个小马扎，就坐在水帘旁边，一边啃着冰凉甘甜的西瓜，一边感受着水雾带来的清凉，惬意得像只找到宝地的猫儿。
谢霄看着他餍足的样子，也拿起一小块西瓜，靠在一旁的廊柱上，慢慢地吃着。水帘的沙沙声和少年满足的咀嚼声，成了炎夏里最舒心的乐章。
隔了几日，城里最大的娘娘庙前锣鼓喧天，人山人海。一年一度的庙会社火开始了。
林晏早早就拉着谢霄挤进了人群。他像只撒欢的小狗，兴奋得不行，眼睛都不够看了。
“呜呜！快看！龙！龙来了！”他指着远处翻腾舞动的彩龙，激动地扯着谢霄的袖子。
那彩龙上下翻飞，时而盘旋，时而追逐着前面的“龙珠”，龙嘴里还时不时喷出点火星子，引得人群阵阵惊呼。
林晏看得直拍手，小脸激动得通红。
紧接着是高跷队。踩着足有两三人高的木跷，穿着花花绿绿的戏服，扮着各种神仙鬼怪的艺人，在人群头顶上稳稳当当地走着，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
一个踩着高跷的“大头娃娃”还故意晃到林晏头顶，冲他做了个鬼脸。林晏又惊又笑，直往谢霄身后躲。
“呜呜！那边在唱戏！”林晏又发现了新目标，拉着谢霄往戏台子那边挤。
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本地土戏，林晏其实听不太懂，但就爱看那热闹的扮相和翻跟头的武生。
人越来越多，摩肩接踵。林晏个子小，好几次差点被挤得站不稳。
谢霄一直紧紧牵着他的手，宽厚的手掌将他的手完全包裹住，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稳稳地护着他，在人潮中开辟出一小方安稳的空间。
林晏被牵着，只觉得无比安心，可以尽情地东张西望，大呼小叫。
庙会上尝了几样新奇小吃，林晏的“创作欲”又被勾起来了。
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些本地特产的沙棘果，金黄金黄的，酸得倒牙。他突发奇想，要学人家做果脯。
厨房里一阵兵荒马乱。林晏把沙棘果洗净，丢进锅里加糖熬煮。结果糖加少了，火又太大，熬着熬着就糊了底，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焦糊味混合着刺鼻酸气。最终出锅的“果脯”，黑乎乎黏答答的一团，散发着可疑的气味。
林晏用小勺子挖了一点点，看着那卖相，自己都有点下不去嘴。
他眼珠一转，把勺子递到正在看公文的谢霄嘴边，一脸期待：“呜呜！尝尝！我新做的沙棘果脯！独家秘方！”
谢霄的目光从公文上移开，落在勺子里那团不明物体上，又看了看林晏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
他没说什么，微微低头，就着林晏的手，面不改色地把那一小勺“黑暗料理”吃了下去。
“怎么样？好吃吗？”林晏紧张又期待地问。
谢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仔细“品味”，然后给出了一个极其简练的评价：“……独特。”
林晏一听，喜上眉梢！看来成功了？他立刻挖了一大勺，迫不及待地塞进自己嘴里——
“呕——！！！”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苦、焦糊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林晏的小脸瞬间皱成了苦瓜，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他“呸呸呸”地赶紧吐掉，抓起旁边的凉水猛灌了好几口，才勉强压住那股怪味。
“呜呜！你骗人！”林晏气得跳脚，指着谢霄控诉，“难吃死了！又酸又苦又糊！你居然说‘独特’？！”
谢霄看着他炸毛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伸出手，熟门熟路地捏了捏林晏因为气愤而微微泛红的后脖颈。这次他没否认，坦然承认：“嗯。”
然后，他变戏法似的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几颗晶莹剔透的蜜渍梅子。他拈起一颗，直接塞进了林晏还在控诉的小嘴里。
“唔…”酸酸甜甜的滋味瞬间盖过了那股怪味。林晏鼓着腮帮子嚼着梅子，瞪着谢霄，想继续控诉，可嘴巴被占着，又被蜜饯的甜味哄得没了脾气，最后只能哼哼唧唧地作罢。
……
难得谢霄休沐一日，又赶上天气晴好。
他带着林晏去了城外一处水流平缓的河湾钓鱼。岸边绿树成荫，倒是比城里凉快不少。
谢霄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动作熟练地挂饵，抛竿，然后安静地注视着水面浮漂。
林晏也学着他的样子，在旁边坐下，有样学样地挂饵（差点钩到自己手指），用力把鱼竿甩了出去——扑通一声，水花溅起老高。
“呜呜，鱼怎么还不上钩？”才过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林晏就坐不住了，拿着鱼竿左顾右盼。
“嘘，安静。”谢霄低声道。
林晏勉强安静了一会儿，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纹丝不动的浮漂。
又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了，开始小幅度地提竿：“是不是饵被吃了？我看看…” 他刚把鱼竿提起来一点，水面就一阵轻微的晃动，似乎有鱼被惊走了。
“哎呀！都怪你！”林晏懊恼地嘟囔，也不知道怪谁。
如此反复几次，林晏的浮漂依旧稳如泰山，附近的鱼估计都被他吓跑了。
倒是谢霄那边，浮漂沉稳地上下点动了几下，谢霄手腕一抖，一条巴掌大的鲫鱼就被提出了水面，在阳光下活蹦乱跳。
林晏看得眼热，更坐不住了。
整个下午，林晏的鱼竿几乎就没在水里安静待够半刻钟。他要么提起来看饵，要么挪位置，要么拿着根树枝去搅和水草。
而谢霄这边，已经钓上来三四条大小不一的鱼，放在旁边浸在水里的鱼篓中。
日头偏西，该回去了。
林晏看着谢霄鱼篓里的收获，再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咳咳…今天…今天这鱼可能都怕热，躲深水去了…我发挥有点失常…下次！下次我肯定钓条大的！”
谢霄收拾着渔具，闻言侧头看了他一眼。少年白皙的脸颊被晒得有点微红，鼻尖沁着细汗，眼神有点飘忽，明显是在给自己找补。
谢霄没拆穿他，只是伸出手，用指腹在他微红的脸颊上，带着点无奈又纵容的意味，轻轻捏了一下。
林晏被捏得缩了缩脖子，嘿嘿傻笑两声，赶紧跑去帮忙（添乱）收拾。
晚上，暑气稍退。
谢霄让人在葡萄架水帘下的青石板上铺了两张宽大的竹席。
水帘已经关了，但葡萄藤蔓遮住了月光，只漏下斑驳的光点，晚风吹过，带着水汽的凉意和植物的清香。
两人并排躺在竹席上。林晏毫无形象地摊开手脚，舒服地叹了口气：“还是这里凉快！”
夜空如洗，星河璀璨无数星辰密密麻麻地缀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汇成一条朦胧的光带，横跨天际。
“呜呜，”林晏枕着自己的手臂，指着那条璀璨的银河，声音带着好奇和向往，“你说…那些星星上，也有人吗？也像咱们一样？”
谢霄枕着手臂，仰望着那片浩瀚的星河，深邃的眸子里映着点点星光。
他想起了自己来时的路，想起了那片截然不同的星空下冰冷的实验室和穿梭于星辰之间的造物。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或许吧。”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林晏不太懂的、悠远的意味。
林晏没注意他语气里的异样，得到了答案，又自顾自地开始畅想：“那…那他们种地吗？也吃大米饭？他们那儿有没有云州这么热？有没有像呜呜你这么厉害的人？……”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清脆，充满了少年人天马行空的幻想和对未来的憧憬。谢霄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渐渐地，林晏的声音低了下去，语速也变慢了。兴奋了一整天，又被凉风一吹，困意如潮水般涌来。
他无意识地往谢霄身边蹭了蹭，脑袋一点点歪过去，最终靠在了谢霄坚实的肩膀上。呼吸变得均匀绵长，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睡着了。
谢霄感觉到肩头的重量和温热的呼吸，侧过头，看着少年在星光下恬静的睡颜。晚风吹动葡萄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动作极轻地坐起身，小心翼翼地避开林晏靠着的肩膀，然后俯身，一手穿过林晏的膝弯，一手托住他的后背，稳稳地将熟睡的少年打横抱了起来。
林晏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动静，无意识地咕哝了一声，脑袋在谢霄颈窝里蹭了蹭，又沉沉睡去。
谢霄抱着他，脚步沉稳地走回房间，将他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薄被。
他站在床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星光，看了熟睡的少年一会儿，才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
庭院里，葡萄架下的竹席还带着余温，星河依旧璀璨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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