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傍晚时分终于力竭，转为淅淅沥沥的冷雨，最终彻底停下。但训练场早已被彻底泡发，每一步踩下去，泥浆都像贪婪的嘴唇，吮吸着靴底，发出噗呲的声响。积水映照着铅灰色的天空，将破碎的天光揉成一团模糊的亮斑，散布在泥泞之上。
身体的疲惫达到了一个新的峰值。与周锐教官那场酣畅淋漓（或者说，惊心动魄）的雨中格斗，榨干了最后一丝储备的精力。肌肉像是被反复捶打、浸泡后又晾晒的皮革，僵硬、酸痛，带着一种深层次的震颤。冰冷的雨水带走了太多热量，即便此刻雨停，一股寒意依旧从骨头缝里丝丝缕缕地往外渗。
林陌随着沉默的人群走向淋浴间。他的动作比平时略微迟缓了一丝，只有最敏锐的观察者才能察觉。与周锐的几次硬碰硬，尤其是最后挣脱擒拿那一下爆发性的反关节旋转，此刻在右侧肩胛下方，开始隐隐传递出一种不同于肌肉酸痛的、更深邃的钝痛。
那感觉像是一根埋藏在深处的、生锈的铁钉，被外力的锤击再次唤醒，开始不依不饶地抵着骨膜。
热水冲刷下来，蒸腾的热气暂时驱散了体表的寒意，也稍微缓解了肌肉的僵硬。他站在水幕下，闭着眼，任由水流抚过紧绷的皮肤。右手抬起，涂抹肥皂，动作牵扯到肩胛下的肌肉群。
嘶——
一道细微的、几乎无法听见的吸气声从他齿缝间逸出。
不是纯粹的酸痛。那是一种带着记忆的疼痛。熟悉的，阴魂不散的。
疼痛的源头，清晰地将他的意识拽回到那个边境的午后。同样潮湿的空气，但不是冰冷的雨水，而是闷热得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植被腐烂和血腥气的味道。子弹呼啸的尖啸，不再是训练场上的空包弹，而是夺命的金属激流。他趴在粗粝的岩石后面，老式猎枪的枪托每一次凶狠的后坐，都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撞击在肩胛骨与背阔肌的连接处，反复撕扯着那片早已不堪重负的肌纤维。 当时没有时间感受疼痛，只有生存的本能和守护的责任。直到一切结束，剧烈的疼痛才席卷而来，x光显示虽无骨折，但该处的深层肌肉和韧带如同被过度拉伸后部分断裂的绳索。
他以为它已经愈合了。在黑龙寨祖屋的休养和循序渐进的恢复训练中，它确实沉默着。
但“龙刃”预备队的训练，是另一种维度的压榨。它用最极限、最不可预测的方式，反复冲击着身体的每一个薄弱环节。与周锐教官的雨中缠斗，尤其是最后那一下爆发性的、违背常规发力的反关节旋转，就像一根点燃的引线，终于烧到了这处深埋的“生理地雷”。
热水无法触及那深处的撕裂感。它顽固地存在着，不是尖锐的异物感，而是一种深层的、肌肉仿佛要从骨头上被再次撕扯开来的钝痛与灼热，随着他擦拭后背的动作，一阵阵加剧……
……他靠在冰冷粗糙的墙面上。额头的冷汗汇聚成珠。右侧肩胛下的疼痛，在卸去了所有伪装和强撑后，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尖锐，那感觉并非锥刺，而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用力将他肩胛骨与身体掰离，肌肉和韧带在发出濒临再次撕裂的哀鸣。
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破碎的画面——边境线炙热的阳光，晃动的树叶，敌人狰狞模糊的面孔，林朔冲过来时那双焦灼而坚定的眼睛……
他关掉水，用毛巾慢慢擦干身体。动作刻意放慢，避免刺激到那个点位。镜子里，他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一些，嘴唇紧抿着，眼底深处有一丝被强行压制的波澜。
穿上作训服，粗糙的布料摩擦过皮肤，那钝痛感依旧清晰。他将换下的湿衣服塞进包里，动作间，右侧肩膀不自觉地有些僵硬。
走出淋浴间，潮湿冰冷的空气迎面扑来，让他打了个寒颤。晚餐时间，食堂里依旧弥漫着食物和疲惫的气息。他沉默地吃着，味同嚼蜡。每一次抬起右臂去夹菜，或是端起汤碗，那隐痛都在提醒着他它的存在。
夜间还有理论课。他坐在教室后排，挺直脊背，目光落在前方的战术分析图上，努力集中精神。但肩胛下的疼痛如同一个不请自来的低语者，持续不断地分散着他的注意力。冷汗，不知何时，开始从额角渗出，沿着鬓角滑落，冰凉的触感让他一个激灵。
眼前，教官讲解的战术符号偶尔会模糊一下，与记忆中边境线上跳跃的枪口焰、硝烟的轨迹重叠。耳朵里，教官沉稳的讲解声，似乎也夹杂了幻听般的、遥远的子弹呼啸和压抑的喘息。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新的痛感来覆盖旧的。
不能倒下。
绝对不能。
理论课结束，人群涌出教室。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着返回宿舍休息，而是刻意放慢脚步，落在了最后。
走廊的灯光昏黄，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墙壁上扭曲变形。他需要一点空间，一点独自对抗这突如其来的脆弱的时间。
他拐过一个转角，找到一处背风的、灯光照不到的墙壁。身体终于不再强行挺直，他缓缓地、几乎是脱力般地靠在了冰冷粗糙的墙面上。
额头的冷汗汇聚成珠，顺着鼻梁滚落。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因忍耐而微微颤抖。右侧肩胛下的疼痛，在卸去了所有伪装和强撑后，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尖锐，像有根锥子在缓慢而坚定地往里钻。
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破碎的画面——边境线炙热的阳光，晃动的树叶，敌人狰狞模糊的面孔，林朔冲过来时那双焦灼而坚定的眼睛，还有爷爷在他年幼时，看着他练习呼吸法时，那深邃难懂的眼神……
脆弱与坚韧，在他体内激烈地拉锯。他像一张被拉满的弓，弦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却依旧死死绷着。
他靠在墙上，冷汗直流，眼前闪过边境枪战的画面。
黑暗中，只有他粗重却竭力压抑的喘息声，以及那旧伤无声的咆哮。
（第十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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