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虚空中，只有一方屏幕亮着微光。
程诺指尖轻点，通讯请求被发送出去。
一声轻响后，连接建立。
屏幕那头瞬间被嘈杂填满。
鬼魂们麻木的脚步声、锁链拖过石桥的摩擦声、远处油锅炸裂的滋滋声，以及……汤勺搅动浓汤时，那种粘稠而沉闷的声响。
奈何桥，一如既往的热闹，也一如既往的死寂。
一道慵懒中带着几分戏谑的女人声音，穿透喧嚣，清晰地传来。
“哟，稀客啊。”
“程大主管，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怎么有空想起我这个守桥的老婆子了？”
画面中，孟知味斜倚在巨大的汤锅旁，单手拿着一个黑漆漆的通讯终端，另一只手里的汤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锅里翻滚的浑浊液体。她眼角含笑，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程诺看着那张熟悉而明艳的脸，嘴角微微上扬，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
“孟婆，最近业务还顺利吗？打电话来，问候一下。”
他的声音在绝对安静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有些空洞。
孟知味搅动汤勺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她眯起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眸子，仔细打量着屏幕里的程诺。
“问候？”
她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
“你程诺会做这种没有KpI、不计成本的无效社交？地府的效率考核体系，不是你一手建立的吗？”
“说吧，又有什么新指标要压下来了？还是哪个不长眼的鬼神，需要我用汤给他‘清清内存’？”
她的语气依旧带着调侃，但敏锐的直觉已经让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程诺的轻松，太刻意了。
就像一个明明怕得要死，却非要讲笑话壮胆的凡人。
“都不是。”
程诺避开了她的目光，声音放得更轻。
“算是一个……项目收尾吧。”
“项目收尾？”
孟知味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在品尝一道陌生的菜肴。她缓缓直起身，奈何桥上的风吹动她额前的发丝。
“我这锅汤，熬了千年，也没见过收尾的时候。你的项目，这才几年，就要收了？”
她的话里藏着钩子，带着试探。
程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将那些柔软的、会伤人的词汇，替换成坚硬而冰冷的术语。
“任何项目都有生命周期。到了既定节点，自然要进行最终复盘和资产交割，这是流程，很正常。”
“流程……”
孟知味低声念着，脸上的慵懒笑意彻底消失了。
她活了太久，见过太多口是心非的告别。有的人歇斯底里，有的人泣不成声，但最让她心悸的，是眼前这种。
用最理性的词汇，掩盖最汹涌的情感。
“程诺，”她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你在说什么？”
程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只是抬起手，在自己的屏幕上操作了几下。
“滴。”
一声轻响，孟知味的终端弹出了一个文件接收的提示。
“我给你发了点东西，你接收一下。”程诺的声音平静无波。
孟知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指尖在屏幕上一点。
两份文件，瞬间下载完成。
孟知味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她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屏幕里的那个人。那个总是穿着一身笔挺西装，用数据和表格改变了整个地府的年轻人。
第一个文件，是她毕生的追求。她守着这锅汤，守了无数岁月，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让那些不该被遗忘的记忆得以保留。程诺，用他那天才般的大脑，帮她实现了。
而第二个文件……那是程诺一手建立起来的商业帝国的一部分。一份足以让任何鬼神眼红心跳的庞大财富。
他称之为，“资产交割”。
多么冰冷，又多么沉重。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试探，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现实像一柄重锤，砸碎了所有虚饰的言语。
“这是最后的交接。”
程诺的声音传来，不带一丝虚假的轻松，只剩下陈述事实的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这是他对他第一个盟友的，最后的责任和赠予。
孟知味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想问你要去哪里。
她想问你还会不会回来。
她想骂他是个混蛋，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道别。
可所有翻涌的情绪，到了嘴边，都化作了无声的颤抖。
奈何桥上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屏幕上那张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和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一分钟。
两分钟。
程诺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像是在完成一个神圣而必要的仪式。
终于，孟知味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涛骇浪已经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悲伤。
她放弃了所有追问。
她知道，问不出答案。
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个人走。
她拿起汤勺，舀起一勺滚烫的汤，递到唇边，轻轻吹了吹，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日常的动作。
然后，她对着屏幕，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一句最简单，也最沉重的话。
“程诺……”
“一路顺风。”
话音落下，她没有再看他一眼，直接切断了通讯。
屏幕，瞬间暗了下去。
幽暗的虚空中，程诺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片黑暗，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奈何桥边那个孤单的身影。
许久，他抬起手，指尖在空中划过。
一个半透明的清单界面浮现而出，标题只有两个字——
清单上，罗列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
排在最顶端的，正是“孟知味”。
程诺的指尖在她的名字上轻轻一划，一道冰冷的红色横线，将那三个字彻底划去。
他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冷静得近乎冷酷，缓缓向下滑动。
落在了清单上的第二个名字上。
——录功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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