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路的“锦绣布庄”,绸缎的柔光混着丝线的微香,在描金柜台后漫成一片。货架上的云锦、杭缎像铺开的彩霞,裁布尺在台面上划出轻响,透着日子的安稳。可今儿这柔光却被刀光劈得粉碎——穿黑短打的汉子正用斧头劈着货架,绫罗绸缎被撕成条,缠在马腿上拖出布庄,在青石板上磨出毛边,像堆被凌迟的锦绣。
杜月笙站在对面的银楼二楼,手里捏着块素色杭绸,指尖抚过细密的针脚。这布是布庄老板秦先生送的,当年他母亲做寿衣,是秦先生亲自挑的料子,说“布能遮体,也能遮丑,就看心干净不干净”,现在却只能看着秦先生被按在裁布台上,手腕被铁钳夹得变形,血珠滴在块大红喜绸上,把“囍”字染成了黑。
“带头的是‘剪刀刘’,”阿笙用银簪挑着茶杯里的茶叶,簪尖比平时冷了三分,“原是布庄的首席裁缝,当年偷了秦先生给抗日队伍做军装的布料,改成旗袍送给日本军官,被秦先生断了右手食指赶出去。现在靠着日本宪兵队的小林少佐,带着人回来抢布庄,说要改成‘皇军被服厂’,把绸缎全做成日军军服,还说‘中国人只配穿破麻袋’。”
剪刀刘的右手缠着白布,用左手把玩着秦先生的象牙裁布尺,尺上的刻度被他摩挲得发亮。“秦老头,别给脸不要脸,”他用剪刀戳着秦先生的手背,“小林少佐说了,后儿再不交布庄的地契,就把你这堆破布烧了,让你闺女给皇军当缝补丫头!”
他身后的日本兵和伪军哄笑起来,有人把新娘预定的嫁衣扔进泥坑,有人用刺刀挑着秦先生珍藏的云锦往墙上挂,最缺德的是个歪嘴翻译,竟把秦先生闺女锦绣的绣花绷子踩在脚下,绷上绣的“鸳鸯”被碾得稀烂,引得一阵狂笑。
锦绣躲在布料仓库的夹层里,怀里抱着个铁皮盒,里面是她娘的绣谱——她娘原是苏绣名家,三年前为了给游击队绣军用地图,被剪刀刘告密,死在宪兵队的牢里,绣谱里还夹着半朵没绣完的梅花。现在爹被折磨,布庄被砸,她攥着绣谱的指节发白,纸边割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没松手。
“剪刀刘最想要布庄地窖里的‘暗线’,”阿笙往布庄的砖缝瞥了眼,“里面藏着秦先生给新四军做的军装半成品,还有染成各色布料的密码情报,秦先生说‘线能缝衣,也能穿针引线传消息’。他想挖出来献给小林,换个‘被服厂厂长’的头衔,还说要在布料里掺玻璃渣,让穿的人扎得满手是血。”
布庄的“寸布寸心”匾额被剪刀刘的人劈了,“心”字的卧钩断成两截,像颗被撕碎的心。有个老太太来取给孙子做满月服的布料,被剪刀刘的人拦在门口,说“现在只给皇军做衣服”,老太太气得发抖,说“你们这是要烂了良心”,却被歪嘴翻译一棍打在腰上,疼得蜷在地上,手里的布样撒了一地,被日本兵的皮靴踩成烂泥。
杜月笙的杭绸在指间捻得发皱,丝线缠上指尖,勒出红痕。他记得八年前,自己的弟兄在前线受伤,是秦先生连夜赶做绷带,说“布能止血,更能裹住骨气”;上个月,有批学生要去北平请愿,是秦先生给他们做了藏有传单的夹层衣,说“布庄是掩护,心才是方向”。
“剪刀刘以为有日本人撑腰,就能把布庄变成屠场?”杜月笙把杭绸往袖里一塞,“他忘了布能缝补,却缝不住黑心,只要他敢在布料里藏刀子,就有人敢用他的线勒断他的脖子。”
他走下银楼,青布长衫扫过积灰的台阶。剪刀刘的人举着枪拦他,被阿笙亮出的皮箱镇住——箱子里是小林少佐托秦先生做的和服,领口绣着的家纹针脚细密,却在暗处用金线绣了个极小的“囚”字,这是杜月笙让人连夜改的,算准了剪刀刘看不懂其中关窍。
“小林少佐的和服做好了,”杜月笙把箱子往柜台上一放,指尖点了点剪刀刘的断指,“但这布庄的针线,还得按秦先生的规矩走。”
剪刀刘盯着和服上的家纹,眼里闪过贪婪:“杜先生是来替这老东西说情?我告诉你,小林少佐是我干爹,你动我试试?前天我刚把给游击队送布料的伙计,绑在布庄的柱子上活活冻死!”
“小林少佐昨晚在我那儿喝茶,”杜月笙淡淡道,“说你把他要的云锦换成了染过老鼠药的次品,还私吞了做军服的公款,让我问问你,那匹真云锦藏在哪了。”他从怀里掏出块褪色的布料,往剪刀刘面前一扔,“这就是你给少佐的‘贡品’,闻着不觉得发臭?”
布料上确实沾着股怪味,那是阿笙特意抹的老鼠药粉末。剪刀刘的脸瞬间白了,他确实偷换了云锦,却没敢用毒药,可这股味足够让多疑的小林起疑。他抓布料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蛛网——他知道小林最恨被算计,这事要是捅穿,非被灌硫酸不可。
“你……你想怎么样?”他的声音发紧,左手的剪刀“咔嗒”一声合上。
“放了秦先生,”杜月笙弯腰掰开铁钳,用袖口按住秦先生流血的手腕,“把地窖的军装还回来,再把锦绣的绣花绷子捡起来。至于这布庄,”他看了眼仓库夹层的方向,“该做什么衣,该绣什么花,还得听掌柜的。”
剪刀刘咬着牙,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团棉絮。他身后的歪嘴翻译还想动手,被剪刀刘一脚踹开——他不知道,杜月笙根本没见过小林,那和服上的“囚”字是故意绣给剪刀刘看的,算准了他不敢细查。
就在这时,布庄的侧门突然被撞开,几十个绣娘和布商涌了进来,有拎着绣花针的老太太,有扛着布匹的伙计,为首的是个瞎眼的老绣工,当年被剪刀刘毁了眼睛,现在手里攥着把绣花剪。“剪刀刘!你占布庄做汉奸,我们跟你拼了!”
伪军们顿时慌了,有个刚入伙的小子被绣娘的绣花针戳在脸上,疼得直叫唤。剪刀刘想喊人,却被锦绣突然从夹层里泼出来的染缸水浇在头上,靛蓝色的水混着铁锈,在他脸上结成块,像幅丑陋的鬼脸。
混乱中,秦先生突然抢过剪刀刘掉在地上的剪刀,对着他的左手就扎:“我教你‘一针一线皆是心,半点虚假断子孙’,是让你用手艺吃饭,不是让你拿着剪刀当日本人的狗!”剪刀扎在他的断指根上,血顺着象牙裁布尺往下淌,在红喜绸上积成朵黑花。
绣娘们也冲了上来,瞎眼老绣工用绣花剪绞断了歪嘴翻译的耳朵,布商用布匹砸破了剪刀刘的头,连那被打疼的老太太,都爬起来抱住个日本兵的腿,用绣花针扎得他血顺着裤腿往下淌,嘴里还骂着“你这穿人皮的狼”。
小林少佐的汽车停在布庄门口时,剪刀刘正被按在染缸里呛水,他看见汽车就疯了似的喊“干爹救我”。可小林的目光扫过那箱和服,又闻了闻地上的布料,突然拔出军刀——他虽没看清“囚”字,却认出布料上的老鼠药味,更恨有人敢用假货糊弄他。
“废物!玷污皇军的布料!”军刀劈在剪刀刘的肩膀上,血溅在满地的绸缎上,像朵妖异的花。
这反转让所有人都愣了——刚才还嚣张跋扈的剪刀刘,转眼间就成了日本人立威的祭品。
日头偏西时,布庄的裁布台重新架起,秦先生坐在小马扎上,给锦绣包扎掌心的伤口,丝线的香气混着药膏的气息漫满整间屋子。绣娘们来取布料,有人把被撕的嫁衣拼起来,说“秦掌柜,有您在,这布庄的针线就歪不了”。
阿笙给杜月笙递来杯花茶,花瓣浮在水面,像片小小的锦绣:“先生,小林到最后都不知道那‘囚’字是假的。”
杜月笙喝了口茶,暖意从喉咙淌到心里,像被秦先生当年的寿衣布料裹住般踏实。“真假不重要,”他望着那些重新拿起针线的绣娘,“重要的是布庄还在,针线还在,人心就散不了。”他想起剪刀刘被军刀劈中的瞬间,突然觉得这抢地盘的事,说到底就是抢个念想——布庄的线能缝衣,人心的线能连魂,认贼作父的人,占再多布庄也守不住,早晚得像剪刀刘那样,被自己藏的刀子捅穿,连块裹尸布都不配用。
天黑时,布庄的灯亮了,照着秦先生在补那件藏有密码的布料,锦绣帮着穿针,灯光把父女俩的影子投在布上,像幅温暖的画。有个游击队员悄悄来取军装,秦先生往他包里塞了半朵绣好的梅花,说“这是她娘的手艺”,队员敬了个礼,转身消失在夜色里,梅花的香气在兜里漫开,像段没说出口的嘱托。
而在宪兵队的牢里,剪刀刘捂着流血的肩膀,闻着牢里的霉味,突然想起秦先生说过的话:“线能绣出繁花,也能绣出刀光,就看你往哪走针。”他摸着被染蓝的脸,终于明白,有些地盘靠告密抢不来,靠偷梁换柱守不住,就像这布庄的线,一旦被他用了歪心思,最后只会变成勒死自己的绳,连阎王都嫌他身上的布料太脏。
布庄的绣花针响了一夜,绣好了梅花,也绣穿了阴谋。这穿线声里藏着的,是比任何地盘都珍贵的东西——一份剪不断、缝不烂的人心,和一颗经得起针尖掂量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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