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李斌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个时候,他的外号不叫“闷葫芦”,而是“惹祸精”。
他会爬上邻居家最高的墙头,只为了去够那串看起来最红的枣子;他会用弹弓打碎镇上最凶那条狗的饭碗,然后被追得满街乱窜。
他的世界简单又直接,快乐就是兜里揣着几颗弹珠,烦恼就是今天的晚饭没有肉。
直到那一天。
幼儿园里,午后的阳光正好,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
李斌和一个新来的男孩玩起了“警察抓小偷”,他是警察,男孩是小偷。
追逐中,他没掌握好力道,一把将男孩推倒在地。
那男孩本就比别的孩子瘦弱,皮肤白得像纸,摔了一跤,鼻子底下就见了红。
一滴,两滴,然后像断了线的珠子,汇成一股细流,染红了男孩胸前的白衬衫。
李斌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血。
他脑子“嗡”的一声,彻底懵了。
流血的是那个男孩,可哇哇大哭的却是李斌。
他吓坏了,那种源于本能的恐惧,让他浑身发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比受伤的男孩还要狼狈。
从那以后,他很长时间都不敢跟那个男孩说话。
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那抹刺目的红色,成了他夜里会惊醒的噩梦。
直到有一天放学,他鬼使神差地跟在男孩身后,听到了男孩和父母的对话。
他们要搬去市里,为了给男孩治病。
李斌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知道,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那句“对不起”也永远没机会说出口。
他偷偷跟着他们回了家,像一只敏捷的野猫,悄无声息地爬上了男孩家后院那棵歪脖子枇杷树。
透过二楼的窗户,他看到了那个男孩。
男孩正坐在窗边,有些无聊地看着外面,当他的目光和树上的李斌对上时,那双黯淡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光彩。
男孩的皮肤在屋里灯光的映衬下更显白皙,让爬在树上、浑身脏兮兮的李斌显得像个刚从泥里打滚出来的小土狗。
李斌咧开嘴,傻乎乎地冲他笑,随手从树上摘了两颗黄澄澄的枇杷,用尽力气扔了上去。
这就算,赔礼了。
男孩笨拙地接住,也不嫌脏,用袖子擦了擦就往嘴里塞,甜得眯起了眼睛。
他父母从来不让他吃这些街边树上摘的野果子。
那天的枇杷,成了两个孩子之间无声的和解。
后来,男孩的病似乎好了些,又回到了小镇。
李斌欣喜若狂,他们顺理成章地成了最好的朋友。
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分享一包五毛钱的辣条。
李斌的闯祸属性似乎也收敛了不少,因为身边多了一个需要他“罩着”的小跟班。
可宿命的齿轮,似乎总喜欢在人最安逸的时候,狠狠地转动一下。
小学三年级,学校的广播体操多了一个拍着篮球跑操的环节。
两个半大的小子自然不会老老实实地做操,跑动中,男孩玩心大起,一脚踢飞了李斌手里的篮球。
篮球蹦蹦跳跳地滚进了人群。
李斌在一片哄笑声中,狼狈地穿过队伍去捡球,等他回来时,所有人都已经跑完了一圈。
他有点恼了,也想把男孩的球踢飞报复回来。
可男孩把球死死抱在怀里,像护着宝贝一样。
争抢中,李斌手上用了力,猛地一甩。
男孩被他甩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李斌看男孩只是趴在地上,没哭没闹,便也没在意,哼了一声,继续拍着球跑操。
他要赶紧把刚才落下的一圈补回来。
可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完一圈,再次经过那个地方时,他看到了此生难忘的第二抹红色。
男孩坐在原地,抬着头,满脸都是鲜血。
这一次,受伤的是额头。
那血比上一次更汹涌,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往下流,染红了他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小鬼。
李斌手里的篮球掉了,滚到一边,他却浑然不觉。
他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男孩,感觉自己的天,塌了。
人总是要经历一些事情才会长大,才会明白,天塌下来的时候,你不能总躲在父母背后,得自己学着去顶。
更何况,李斌的父母,并不在他身边。
他被请了家长。
来的是他的爷爷,李灵德。
那天,李斌记忆里的天空是黑色的。
在老师的办公室里,他站在墙角,身边是男孩暴怒的父母。
那些尖锐的、刻薄的、带着诅咒的咆哮,像一场狂风暴雨,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他只记得,有一个佝偻的身影,沉默地挡在了他的面前,替他承受了大部分的风雨。
那是他的爷爷。
爷爷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任由对方指着鼻子咒骂,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有那微微弯下的腰,仿佛承载了千斤的重量。
可那些雷霆般的咆哮声,还是穿过了爷爷的身体,一字不漏地钻进了李斌的耳朵。
他害怕得浑身发抖,眼泪从见到男孩家长的那一刻起就没停过,从最开始的嚎啕大哭,到后来的抽抽噎噎,最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深入骨髓的战栗。
他感觉自己把天捅了一个窟窿,而爷爷正在用他那年迈的身躯,替他补天。
那天过后,李斌长大了。
那个调皮捣蛋、无法无天的“惹祸精”,彻底死在了那个昏暗的办公室里。
他开始变得沉默,开始学着察言观色,开始主动避开所有可能带来麻烦的人和事。
他再也没有为家里带来任何麻烦,一次都没有。
代价只是,失去了一个朋友。
从那以后,李斌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孩。
他的家就在那里,红色的砖墙,二楼的窗户。
可屋子是空的,院子里的枇杷树,再也没人去爬。
他们,又搬走了,这一次,再也没有回来。
“嗬……”
李斌猛地从沙发上坐起,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客厅里一片昏暗,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只有邻居家窗户透出的微光,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原来,自己睡着了。
那些被尘封的、刻意遗忘的记忆,像挣脱了枷锁的猛兽,在梦里重新肆虐了一遍。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掌心一片冰凉。
他终于明白,自己身上这层厚厚的、名为“懦弱”与“沉默”的壳,究竟是在哪一天,由谁,亲手为他打造的。
是他自己!
那不是选择,而是一道用鲜血和眼泪刻下的封印。
封印了他所有的喜怒哀乐。
那个调皮捣蛋的少年死在了那个夏天。
他翻身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天花板,黑暗中,那个佝偻的身影,和今天在校门口拦住他的、那辆刺眼的红色跑车,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或许,该找个时间和秦雨霏道个歉。”
李斌躺在沙发上,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最终只剩下这么一个清晰的念头。
他不该无故乱发脾气的,秦雨霏又没做错什么,自己抽的什么风要和素不相识的人发火。
他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感觉脑袋像是被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喉咙干得发疼,吞咽一下都像是砂纸在摩擦。
坏了,这是感冒了。
怎么无缘无故就感冒了呢?
李斌晃了晃昏沉的脑袋,挣扎着下了床。
他走到厨房,熟练地舀出两杯米,淘洗干净后倒进电饭煲,加上水,按下定时的按钮。这样等奶奶回来,就可以直接炒菜,省去不少功夫。
做完这一切,李斌感觉自己像是跑完了一千米,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酸软,骨头缝里都泛着疲倦。
他顾不上别的,晃晃悠悠地走回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连被子都懒得拉。
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也渐渐模糊,很快又坠入了昏昏沉沉的睡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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