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风带了秋意，吹得稻穗弯了腰，金浪从田埂这头滚到那头，簌簌的声响像谁在摇着串金铃。苏晚蹲在田边数稻粒，饱满的谷穗压得秸秆发颤，指尖划过谷壳时，沾了点金粉似的细屑，是阳光晒透的味道。
“三叔公说这亩产，比去年多了两成。”陆时衍扛着镰刀从稻浪里走出来，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落在靛蓝的短褂上，洇出深色的痕，却带着股子甜气，“太外婆书里记的育苗法子，果然管用。”他弯腰捡起支掉落的稻穗，往苏晚手里塞，“你看这颗粒，瓷实得很。”
苏晚把稻穗凑到鼻尖闻，有阳光烤过的焦香，混着泥土的腥气，是她等了整季的味道。“阿婆说今晚打新米，做白米饭。”她把稻穗插进竹篮的缝隙里，“再蒸碗梅干扣肉，用新酿的梅酒焖，香得能勾人魂。”竹篮里还放着块红绸，是做嫁衣剩下的料子，边角绣着半朵梅，被稻穗衬得愈发鲜亮。
槐槐抱着布偶在田埂上跑，布偶的蓝布新衣裳沾了稻壳，像撒了把碎金。“阿姐快看！”她举着个稻草人跑过来，草人身上披着陆时衍的旧草帽，胸前别着朵野菊，“我给太外公做的新衣裳！”布偶被她挂在稻草人手上，风吹得两人的衣角一起飘，像真的在并肩看稻浪。
收割的日子定在秋分，村民们天不亮就起来磨镰刀，祠堂的石碾旁堆着新扎的草绳，浸过梅汁，韧得很。阿公往供桌上摆了碗新摘的稻穗，插在青瓷瓶里，与陆守义、苏玉秀的牌位并排，烛火照着饱满的谷粒，像撒了把碎星。“守义公，玉秀婆，尝尝新吧。”老人的声音带着颤，烟杆在供桌上敲了敲，“你们盼的好年景，来了。”
开镰时，陆时衍站在最前头，镰刀起起落落，稻秆倒地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在唱丰收的歌。苏晚跟在他身后捆稻束，草绳在她手里转个圈，就系出个漂亮的梅花结，与太外婆日记里画的一模一样。“你看这绳结。”她举起稻束给陆时衍看，阳光从稻穗的缝隙漏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太外婆说这样系，稻子不会撒。”
陆时衍忽然停下镰刀，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枚银戒指，戒面錾着整朵梅，花瓣上嵌着点红，是用梅汁染过的玛瑙。“镇上银匠打的。”他往苏晚手指上套，戒圈不大不小正合适，凉丝丝的却熨帖，“比太外公那枚铜的，亮堂些。”
苏晚的指尖蜷了蜷，戒指硌着掌心的薄茧，倒像把心里的甜都硌得冒了出来。她刚要说话，就被槐槐的惊呼声打断——小姑娘在稻茬地里捡到个铁皮盒，锈得只剩边角的银白，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几张泛黄的纸，是当年的地契，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能看清“陆守义”和“苏玉秀”的名字，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稻穗，穗粒饱满得像要掉下来。
“是太外公太外婆的地契。”阿公接过铁皮盒，指腹摸着纸页上的折痕，“当年他们把自家的地分了些给穷户，说‘田是大家的，收了粮，都有份’。”他把地契铺在石碾上晒，风一吹，纸页哗啦啦响，像在念旧年的好。
打谷场上，石碾转得嗡嗡响，新米从石缝里漏出来，白花花的像碎雪。苏晚用竹筛接新米，筛孔漏下的细糠落在她的衣襟上，陆时衍伸手替她拂去，指尖擦过她的领口，带着点谷壳的糙，却把那处皮肤烫得发红。“晚上用这新米蒸饭。”他凑近她耳边说，声音压得低，像怕被风听去，“多放两勺水，你爱吃软的。”
傍晚收工时，晒谷场堆起了小山似的稻垛，夕阳把稻垛的影子拉得老长，像铺了条通往祠堂的金路。张婶端来刚蒸的新米饭，瓷碗里冒着热气，米粒胖得发亮，混着点梅香——是她往水里加了梅汁，按苏晚说的法子做的。“尝尝！”她往每个人碗里舀了勺，“这米甜得能当糖吃！”
苏晚往陆时衍碗里夹了块梅干扣肉，五花肉的油光裹着梅干的酸，在新米饭上洇出小小的渍。陆时衍咬了口，眼睛亮起来：“比去年的香。”他往她碗里回夹了块，“梅酒焖得正好，不腻。”两人的筷子在碗沿碰了下，像两颗米粒落在同一个瓷碗里，悄悄挨着。
夜里，村民们聚在祠堂守谷，炭盆里烧着梅枝，甜香漫了满室。阿婆教姑娘们绣嫁妆，苏晚手里的红绸已经绣出了半件嫁衣，领口的梅枝缠到了袖口，针脚密得像太外婆纳的鞋底。“成亲那天，要穿这件走红毯。”阿婆摸着绸面的光泽，“从晒谷场铺到祠堂，全用新割的稻穗铺，踩上去沙沙响，是最好的喜声。”
陆时衍坐在对面编竹筐，竹篾在他手里转得飞快，筐沿编出圈梅花纹，与苏晚嫁衣上的图案正好配。“这筐给你装嫁妆。”他把竹筐往她面前推了推，筐底铺着层新米，白花花的像垫了层雪，“太外公当年给太外婆编过一个，比这个糙多了。”
槐槐抱着布偶在稻垛间钻来钻去，忽然举着个东西跑进来：“在太外婆的木箱里找到的！”是个红布包，里面裹着对银耳环，坠子是小小的稻穗，银粒颗颗分明，像刚打下来的新米。“太外婆的嫁妆！”苏晚把耳环往耳朵上比了比，烛火照着银穗子，晃得人眼晕。
陆时衍忽然吹灭了烛，祠堂里只剩炭盆的火光在跳。他拉着苏晚往晒谷场跑，月光把稻垛照得发白，像堆着满地的霜。“你看。”他指着天边，银河横亘在梅岭上空，星星密得像撒了把碎米，“太外公说，银河亮的时候，成亲最吉利。”
苏晚的手被他攥在掌心，汗湿的指尖缠着红绸——是她刚从嫁衣上扯下的线头，此刻像根看不见的红绳，把两人的影子在月光里系成了团。“等收完稻子，就请媒人吧。”她的声音比月光还软，“阿母说要按老规矩，三媒六聘，一样都不能少。”
陆时衍忽然低头，在她额角印了个吻，像颗米粒落在眉心，轻得怕碰碎了。“都听你的。”他的气息里有新米的香，混着梅酒的暖，“聘礼要用新谷装，装满满一牛车，让全村人都看见。”
回到祠堂时，炭盆的火还旺着，阿婆已经把嫁衣绣好了，整朵的梅开在红绸上，金线勾的花蕊在火光里闪，像落了满地的星。供桌上的新米碗里，不知何时多了两颗梅子，是从梅树上摘的，青黄的皮裹着甜，像太外公太外婆悄悄放的祝福。
第二天，陆时衍果然套了牛车去装新谷，金黄的稻粒堆得冒了尖，上面插着红绸，像面小小的旗。村民们跟在牛车后起哄，说要去山外请最好的裁缝，给新媳妇做十里红妆。槐槐举着布偶坐在谷堆上，布偶的红徽章在日头下亮得很，像太外公在笑着应和。
苏晚站在梅树下看，树底埋的梅酒瓮已经冒出点新绿，是苔藓爬上来了，红绸在风里招摇，把“晚”和“衍”两个字晃得愈发亲密。她知道，等稻子入仓，梅酒开封，她就会穿着那件绣满梅的嫁衣，踩着新谷铺的红毯，走到陆时衍身边——像太外婆走向太外公那样，把梅岭的甜，都走成两个人的往后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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