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晨雾还没散，晒谷场的青石板就已洒扫干净。陆时衍蹲在石碾旁系红绸，绸带在碾盘上绕了三圈，他忽然听见巷口传来铜铃脆响——苏晚穿着靛蓝嫁衣从祠堂出来，裙角的百褶扫过露水，惊起串水珠，像谁把银河撒在了青石板上。
“阿婆说要绕碾三圈。”她往石碾边站了站，嫁衣领口的整朵梅绣被朝阳染得发亮，“你看这针脚，是她昨夜赶的，说太外婆的嫁衣也是这样，梅蕊里要藏三根红绳。”她抬手抚过襟前的铜扣，扣面双梅交缠的纹路在光里跳动，像两簇要燃起来的火苗。
陆时衍扶她上花轿的手顿了顿，指腹擦过她的腕间。她的银镯子上还缠着红绳，是今早阿母给系的，绳尾坠着的桃木牌与他腰间的那块同形，牌上“苏晚”二字的刻痕里填着金粉，与他牌上的“陆时衍”交相辉映。他忽然想起上月试嫁衣时，她对着铜镜转圈圈，裙摆扫倒了妆奁，却只顾着摸领口的梅绣，说“这花瓣比太外婆照片里的多了片”，那时他偷偷数过，整整四十九片，是按她的生辰数绣的。
“槐槐在祠堂门口撒五谷。”陆时衍往花轿边挪了挪，轿帘上挂着的同心锁晃悠着，锁身的玄铁被晨露浸得发亮，“她说要学太外婆当年的样子，每粒谷都要喊‘早生贵子’。”他从布兜里摸出对红盖头，边缘绣着半朵梅，“这是你前几日绣的，我补了另一半，合起来正好能盖住轿帘的缝。”
花轿的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苏晚的指尖透过轿帘缝往外看。他的蓝布新衣浆得笔挺，肩头别着的红绸花与她嫁衣上的同色，露出的手腕上缠着她绣的帕子，帕角的梅枝垂到手背，像条会开花的藤蔓。她忽然发现他靴底沾着些麦粒，是今早撒谷时踩的，颗颗饱满，像他藏在眼底没说出口的欢喜。
“拜堂的毡垫铺好了？”苏晚的声音隔着轿帘传出来，带着点布料的闷响，“阿公说要用双姓织的毡，苏家用蓝线，陆家用红线，织出的梅纹才会活。”她听见陆时衍在轿外应了声，脚步声往祠堂方向去，靴底碾过石子的轻响，像敲在她心尖的鼓点。
祠堂的供桌早已摆开，陆时衍正往案上摆祭品：青瓷碗里盛着合酿的梅酒，白瓷盘里放着并蒂的艾草糕，最中间摆着那对拼合的玄铁牌，梅花纹在香烛下泛着温润的光。“按规矩要双姓长辈共证婚。”他扶着苏晚的阿母往主位走，“太外公当年就是请了苏家长老和陆家阿婆，说‘两家共主婚，日子才安稳’。”
苏晚被扶下花轿时，红盖头轻轻晃了晃。指尖触到的毡垫果然有梅纹，蓝线织的枝干缠着红线的花瓣，像她和陆时衍交握的手。她听见槐槐在耳边说“姐姐的鞋尖沾着梅瓣呢”，低头时果然看见鞋头绣的梅蕊里，不知何时落了片真花瓣，是今早陆时衍往轿里撒的，说“真花沾了人气，才会带来福气”。
“吉时到——”阿公的声音在祠堂里回荡，惊飞了梁上的燕子。陆时衍的手穿过盖头下的缝隙握住她的，掌心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颤。两人往供桌前走时，红绸带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像条系住过往与将来的绳。她忽然想起十年前在麦垛后，他也是这样牵住她的手，说“别怕，有我在”，那时他的掌心也这样烫，像揣着团永不熄灭的火。
一拜天地时，风卷着梅香从祠堂门涌进来。苏晚的盖头被吹得掀起角，看见陆时衍的鞋尖正对着她的，鞋底的纹路在毡垫上拼出半朵梅，与她鞋底的那半严丝合缝。她听见他在盖头外轻声说“稳住”，气息拂过她的鬓角，带着梅酒的清冽，像饮了口浸了月光的甜。
二拜高堂时，阿母的眼泪滴在毡垫上。苏晚的指尖摸到陆时衍手背上的疤，是去年修渠时留下的，此刻正与她指腹的薄茧相贴，像两枚早就刻好的印。她忽然想起太外婆日记里的话：“好姻缘不是无疤，是疤也成了记挂”，字迹被岁月浸得发褐，却比任何情话都实在。
夫妻对拜时，红盖头终于被挑开。苏晚撞进陆时衍的眼里，看见供桌的烛火在他瞳孔里跳，像盛着整片梅岭的春天。他的蓝布衫领口沾着点酒渍，是刚才倒酒时溅的，耳后藏着根红绳，绳尾的钥匙正与她腰间的那把轻轻碰撞，叮当作响——是今早他帮她系绳时故意弄的，说“钥匙碰着响，日子才兴旺”。
“该敬祖宗酒了。”槐槐举着酒壶跑过来，壶嘴的红绸与她的小辫绳同色，“阿婆说要新人共执壶，酒水才会分着甜。”
陆时衍扶着苏晚的手往酒杯里倒酒，梅酒在青瓷碗里晃出涟漪。两人的手同时倾斜时，酒液在碗底汇成个圆，像他们此刻交叠的影子。苏晚忽然看见碗沿的红绳与供桌前的那根连成线，线的尽头系着太外公太外婆的牌位，牌位前的烛火突然跳了跳，像在点头应许。
“尝尝这糕。”陆时衍拿起块艾草糕递到她嘴边，糕上的梅纹印得极深，“是用祈雨祭的雨水和的面，阿婆说吃了能岁岁平安。”
苏晚咬下糕的瞬间，甜意漫过舌尖。陆时衍的指尖沾着点糕屑，她抬手帮他擦掉时，指腹擦过他的唇角。他忽然低头在她耳边说“祠堂的梅树开花了”，转头时果然看见窗外的老梅树，昨夜还含苞的枝桠，此刻竟开了满树粉白，像谁把银河的星星都摘了挂在枝头。
宴席开在晒谷场，村民们的笑闹声漫过石碾。陆时衍牵着苏晚给各桌敬酒，他的手掌始终护着她的腰，怕她被来往的孩童撞着。苏晚看见磨坊的木轮还在转，石碾上的红绸被风吹得猎猎响，像面写满祝福的旗。她忽然发现碾盘的刻痕里，不知何时被人填了红砂，拼出“苏陆”二字，是陆时衍昨夜偷偷弄的，说“石碾记着名，日子才生根”。
“该去埋合卺酒了。”阿婆拄着拐杖走过来，杖头的铜梅与苏晚的发簪相契，“太外婆的合卺酒埋在梅树根东，你们的要埋在西，说‘东西相照，子孙绕堂’。”
陆时衍抱着新开封的梅酒坛往梅树走，苏晚提着红绸跟在后面。坛口的红绳在两人手中缠了三圈，像把看不见的同心锁。埋土时，苏晚的指尖与他的在泥土里相碰，摸到块硬物，挖出来看是片褪色的红绸，上面绣着半朵梅，与她嫁衣上的那半正好拼合——是太外婆当年埋酒时留下的，布角还留着淡淡的酒气，像穿越了七十年的祝福。
日头爬到旗杆顶时，孩童们开始抢喜糖。陆时衍把苏晚护在怀里，看槐槐举着糖纸在麦垛间跑，糖纸的反光在他脸上跳，像撒了把金粉。苏晚忽然发现他颈间的红绳松了，玄铁牌大半露在外面，与她的那半贴在一起，梅花纹的边缘被体温焐得发烫，像颗长在彼此心口的痣。
“该回新房了。”陆时衍的声音混着麦香，“阿婆说新房的烛要亮到天明，说‘长明烛照路，同心人不迷路’。”
苏晚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加快脚步追上他，从袖中摸出个布包。“这是我绣的枕顶。”她把布包塞进他掌心，上面绣着“梅岭双姓，岁岁相依”，“阿母说枕顶要新人亲手绣，针脚里藏着的话，才会融进梦里。”
新房的烛火果然亮得很旺，映着窗纸上的梅纹剪纸。陆时衍帮苏晚解下嫁衣的盘扣，指尖拂过领口的梅绣，说“四十九片花瓣，片片面面都是你”。苏晚忽然发现他的蓝布衫里藏着张纸，展开看是张田契，上面写着“苏晚陆时衍共有”，日期是去年祈雨祭那天，墨迹边缘还留着点雨水的晕痕，像早就写好的注定。
窗外的蝉鸣混着远处的笑声漫进来，苏晚靠在陆时衍肩头，看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梅枝的影。她知道，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结果——春种时他扶犁她撒种，夏耘时他引水她除草，秋收时共执镰刀，冬藏时同修农具，把双姓的约定，写在梅岭的每寸土地上，写在彼此的余生里，岁岁年年，永不褪色。
陆时衍忽然往她鬓间插了支新摘的梅花，花瓣上的露水沾在她耳垂，凉丝丝的甜。“等秋收了，咱们就把那坛合卺酒挖出来。”他的呼吸拂过她的颈窝，“太外公的酒埋了六十年，咱们的要埋到金婚，让孙辈们看看，双姓人的约定，比梅岭的石头还久。”
苏晚的指尖划过他掌心的疤，忽然想起太外婆日记最后一页的话：“所谓传承，不过是把上辈的温柔，再做给下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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