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来得缠绵。距离寒山寺之行已过去两日，润州城被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连带着人的心绪也仿佛被这潮湿黏腻的空气缠绕，难以舒展。
府邸内看似一切如常，仆役们安静地做着分内之事，萧衍依旧会在书房处理些无关紧要的文书，或与我对弈一局。但无形的网，已然在暗处悄然收紧。萧十三及其麾下的身影出现得愈发频繁，带来的消息也愈发具体——城南废弃砖窑附近的地形、可能的出入路径、近日出现的陌生面孔……一切都在为明晚的“瓮中捉鳖”做着最后的准备。
然而，就在这紧绷的弦即将拉至满弓的午后，一骑快马踏破雨幕，溅起泥泞，直抵府门。来人身着宫中内侍的服饰，虽经风雨奔波略显狼狈，但那份属于皇城的倨傲却未曾稍减。他手持一枚以火漆密封、盖着宫中秘印的铜管，声称奉陛下密旨，需镇北侯亲启。
萧衍在书房接见了这位钦使。我避在内室，隔着珠帘，能隐约听到外间的对话。那内侍的声音尖细而刻板，传达着皇帝“关怀”侯爷在江南休养情况的话语，语气恭敬，却透着一股公式化的冰冷。
片刻后，内侍告退，脚步声远去。
我掀帘而出，只见萧衍独自立于窗前，负手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他手中握着那枚已被拆开的铜管，一张薄薄的、印着龙纹暗记的纸笺被他捏在指间。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但周身却散发着一股比窗外阴雨更沉凝的气息。
“夫君？”我轻声唤道，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萧衍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将那纸笺递给了我。烛光下，他眼底深处仿佛凝结着化不开的寒冰。
我接过纸笺，快速扫过。上面的字迹并非皇帝亲笔，而是出自秉笔太监之手，用词依旧“体恤”，关切他伤势恢复，询问江南水土是否适宜，但在最后，却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
“……闻江南地界，近日似有前朝余孽暗中活动，滋扰地方。爱卿既在彼处休养，望多加留意，若遇此等宵小，当以社稷安稳为重，……妥善处理，勿使流言滋蔓，惊扰圣听。”
寥寥数语，如同一把淬毒的软刀。
前朝余孽！陛下知道了？还是……只是听到了些许风声，借机敲打？
“妥善处理”这四个字，更是意味深长。是要他雷霆手段，斩草除根？还是要他……将可能与之有牵连的我，也一并“处理”掉？抑或是，陛下已经听到了什么，这是在给他最后一个选择的机会——是忠于皇权，彻底与前朝划清界限，还是……
我的指尖瞬间冰凉，捏着纸笺的手微微颤抖。这封密旨，来得太巧了！巧得让人不得不怀疑，陛下在京中，是否早已察觉到了什么，或者，玄影组织的手，比我们想象的伸得更长，甚至可能已经有人，将关于我的某些模糊信息，递到了御前？
“陛下他……”我抬起头，声音艰涩，不敢去想那最坏的可能。
萧衍从我手中取回密旨，走到烛台旁，将其一角凑近火焰。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吞噬，化作一小撮灰烬，飘散在空中。
“他只是在试探，也是在警告。”萧衍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洞察世事的冰冷，“他未必确切知道你的身份，但江南地界出现玄影活动的踪迹，恐怕瞒不过他的耳目。他将此消息透露给我，是想看我的反应，看我是否会‘以社稷为重’。”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苍白的脸上，眼神深邃如渊：“‘妥善处理’……呵，他给了我选择，却也堵死了其他的路。”
若萧衍选择护着我，哪怕只是稍有迟疑，都坐实了“与前朝余孽有染”的嫌疑，届时等待我们的，将是皇帝毫不留情的清洗。若他为了自保，选择“妥善处理”掉我……不，我立刻掐灭了这个念头，他不会。
“那我们……”我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决断。陛下的密旨，像是一道催命符，让原本就凶险的局势，变得更加迫在眉睫。
萧衍走到我面前，抬手，用指腹轻轻抚平我微蹙的眉心，动作轻柔，与他眼中那冷硬的决绝形成鲜明对比。
“计划不变。”他吐出四个字，斩钉截铁，“明晚，城南砖窑。”
他凝视着我，眸中翻涌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厉色：“陛下要‘妥善处理’，我便给他一个‘妥善’的结果。将玄影连根拔起，一个不留！用他们的血，来证明我的‘忠诚’，也彻底掐灭这个秘密泄露的任何可能！”
他的话语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也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陛下的密旨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烈的反击意志。他要借此机会，一举两得，既清除玄影这个心腹大患，也向皇帝交上一份“漂亮”的答卷。
“可是，风险……”我忧心忡忡。如此一来，动作必须更大，也更需谨慎，一旦有任何差池……
“没有可是。”萧衍打断我，握住我的手，力道大得惊人，“这是唯一的生路。我们必须走，而且必须走赢。”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急了，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棂，像是在为明晚那场注定血腥的围剿，奏响急促的序曲。
陛下的密旨，如同一块投入激流的巨石，非但没能阻止我们，反而让这暗流汹涌的江南水乡，彻底变成了一个你死我活的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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