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天地间最后一丝夜色被稀释成一种混沌的灰白。浓得化不开的晨雾如同巨大的白色幔帐,笼罩着蜿蜒的河道、枯黄的芦苇以及这条悄无声息滑行的乌篷船。船体老旧,吃水却颇深,破开水面的声音被鲁小班控制在一种极低的、几近与水流声融为一体的频率。
顾停云盘膝坐在船头,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块沉默的礁石。重剑“岳峙”横于膝上,冰冷的剑身与他体内缓缓复苏的内息形成微妙共鸣。昨夜强行催动《太初归墟诀》的后遗症仍在,丹田空乏,几条主要经脉如同被犁过般灼痛。然而,在这极度的虚乏之中,他却捕捉到了一丝不同以往的感觉。那自行流转的太初之息,不再仅仅是修复损伤,更像是在这破败的废墟上,以一种更精微、更契合某种天地韵律的方式重新构建。他对周遭的感知变得异常清晰——不仅仅是雾气中水珠的凝结,芦苇的摇曳,更有一种……引力的细微变化。船身的起伏,橹桨划破水面时带来的微妙阻力,甚至空气中水汽的流动,都仿佛化为了无形的丝线,被他初步感知。这便是《太初归墟诀》的逆天之处,破而后立,每一次濒临极限的压榨,都可能带来对“归墟”与“太初”真意的更深领悟。他心中那关于“引力缚万象,亦能生万象”的模糊念头,如同雾中远山,虽看不清全貌,却已能望见轮廓。
船舱内,光线昏暗。司徒晚裹着萧逐风带来的干净薄毯,在安神汤药的作用下再次沉沉睡去,只是呼吸间仍带着惊悸的颤音。叶星澜坐在靠近舱门的位置,这个角度能最大限度地观察船外的情况。他的“追月弓”倚在肩头,弓弦被他保养得一丝不苟,即使在昏暗中也能看到隐约的寒光。他没有闭目养神,那双在西蜀大山中被无数危险磨砺出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断扫描着雾气中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动静。一只水鸟贴着水面惊飞,翅膀拍打的声音远比平常急促;远处,一声模糊的船桨入水声隔了数息才传来,方位难以捉摸……这些细微的异常,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警惕的涟漪。他的成长,是野兽般的直觉在与人类世界的诡诈不断碰撞、融合的过程。他正在学习,如何在这片看似平和,实则杀机四伏的水乡中,成为一名更合格的“猎人”。
萧逐风看似慵懒地靠在另一侧舱壁,月白长衫的下摆沾了泥水,他也浑不在意。手中那柄“千机扇”并未打开,只是用那苍白修长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冰凉的湘妃竹扇骨。司徒晚口中吐露的“总坛”与“紫袍大人”,像两道无声的惊雷,在他看似平静的心湖下炸开滔天巨浪。影楼的庞大与深不可测,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已不是少年意气的江湖冒险,而是卷入了一个足以倾覆王朝格局的巨大漩涡。他想到了江南萧家,那个以医药、暗器立世,内部却盘根错节、暗流汹涌的家族。自己这个一向被视作“离经叛道”的三少爷,此番牵扯其中,是福是祸?更重要的是,他身边这几个刚刚结识不久,却已能托付生死的同伴……萧逐风的指尖微微用力,扇骨内隐藏的机括发出几不可闻的“咔”声。他的成长,将在于直面自己的身份与责任,从那个游戏风尘的旁观者,真正走入棋局,运用萧家的一切资源与智慧,去守护他想守护的东西。或许,是时候写那封他离开家族后就一直回避的家书了。
船尾,鲁小班稳稳地掌着橹。他身材不高,其貌不扬,穿着一身沾满机油和木屑的粗布短打,混入渔村之中毫不起眼。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裸露的小臂肌肉线条分明,充满了爆发性的力量,而那双总是半眯着的、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眼睛,在操控船只时却闪烁着一种极为专注、精准的光芒。他操橹的动作并非渔家常见的蛮力,而是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每一次摇动,橹叶入水的角度、深度、力度都恰到好处,不仅让船只保持着高速且安静的前进,更能借助水流本身的力量,让行迹最大限度地隐匿在波涛与雾气之中。
“鲁兄好精湛的操舟术。”顾停云不知何时已睁开眼,回头望向船尾,由衷赞道。这绝非普通渔家能达到的境界。
鲁小班闻声,略显局促地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了一个笑容,手上动作却丝毫未乱。“家里……祖上就是吃水上饭的,摆弄些木头和水流,习惯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期不与人多言的生涩。
萧逐风在舱内听见,嘴角微扬,插话道:“小班,你就别谦虚了。停云,星澜,你们别看他这副模样,他可是正经的‘天工府’外门记名弟子出身。”他顿了顿,看到顾停云和叶星澜投来的好奇目光,才继续解释道,“‘天工府’,你们可能没听过,是前朝宫廷将作监的一个特殊分支,专研机关巧器、水利漕运。后来天下大乱,天工府散了,不少技艺流落民间。小班他们家祖上就是得了这点传承,虽然不入天工府内门核心,但于舟船水战、机关消息一道,颇有些独到之处。他家那间看似破旧的船坞里,可是藏着不少好东西。”
鲁小班被萧逐风点破来历,黝黑的脸庞似乎红了一下,闷声道:“三少爷过誉了……只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儿,混口饭吃。”他不再多言,专心致志地操控着小船,在一个看似毫无异常的芦苇荡边缘轻轻一拐,船只便滑入了一条更为隐蔽的狭窄水道,两岸芦苇高耸,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这一手对水路的熟悉和时机的把握,再次彰显了他非同一般的本事。他的成长,将在于如何将家传的机关术与江湖实践更深入地结合,为这个团队提供不可或缺的技术与后勤支持,从一个边缘的辅助者,成长为真正的核心成员。
“我们接下来去哪?”叶星澜的声音从前头传来,打破了因鲁小班背景带来的短暂沉寂。
顾停云收敛心神,沉声回答:“去三河镇。逐风说那里有可靠的落脚点,鱼龙混杂,便于隐匿。”他看向舱内的萧逐风,“到了那里,首要之事是联系司徒信。司徒晚必须安全送回,他提供的关于‘水边地牢’和船笛的线索,也需要司徒家动用力量去核实。”
萧逐风“唰”地展开千机扇,扇面上墨迹勾勒的江南烟雨图在昏暗中若隐若现。“已经让鲁小班通过他那些‘小玩意儿’,用最隐秘的渠道给司徒信递了消息。只言片语,约定在三河镇‘老地方’碰头。具体细节,见面再谈。”他合上扇子,用扇骨轻轻敲击着掌心,神色凝重,“至于‘总坛’和‘紫袍’……这消息太过骇人,暂时只能限于我们几人知晓。我怀疑,影楼对江湖乃至朝堂的渗透,恐怕已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
“那个哨音,”叶星澜再次开口,他转过头,目光扫过顾停云和萧逐风,“控制睚眦的。我试过模仿,不行。但我觉得,关键可能不在声音本身,而在……那种震荡。”他微微蹙眉,努力寻找着准确的词汇,“那种震荡,很像……停云你用引力扭曲对手气劲时的感觉,但更阴冷,更暴虐,像是……要把人的魂魄都撕碎。”
顾停云瞳孔微缩。叶星澜的直觉再次击中要害!《太初归墟诀》的归墟引力,其本质也是一种极高层次的能量“震荡”与规则“扭曲”。控制睚眦的法门,无论是与归墟引力同源,还是截然相反的对立,都意味着影楼所掌握的力量层次,同样触及到了这个世界某种深层的法则。
“看来,我们面对的敌人,不仅势力庞大,其掌握的力量也诡异而强大。”顾停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在找到更确切的线索和进一步提升实力之前,我们必须更加谨慎。到了三河镇,我们需尽快恢复状态,同时利用一切渠道收集情报。逐风,暗桩那边,就靠你打通关节了。小班,也需要你留意三河镇的水路、码头以及任何不寻常的机关布置。”
“放心,三河镇的暗桩主事,是我母亲当年的陪嫁护卫,绝对可靠。”萧逐风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决然。动用这层关系,意味着他正式踏入了家族内部的权力棋局,但这已是必然的选择。
“我的箭,不多了。需要补充,最好能弄到些特制的材料。”叶星澜提出了最实际的需求。昨夜战斗消耗巨大,他需要重新武装自己。
“三河镇码头有来自天南地北的货船,不乏奇珍异材。清单给我,我来想办法。”萧逐风毫不犹豫地应下,同时看向鲁小班,“小班,你的那些工具和材料,也需要补充了吧?”
鲁小班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小船在鲁小班精妙的操控和浓雾的掩护下,如同一个幽灵,在错综复杂的水网中悄然穿行。船上的五个少年,身份各异,来历不同,却因命运的安排被捆绑在一起。危机如同这河上的浓雾,依旧弥漫四周,未曾散去。但经过义庄的血火淬炼,一种超越言语的信任与羁绊已然生成。他们各自怀揣着成长的渴望与对前路的警惕,在这烟波暗途之中,互为臂助,砥砺前行。
雾霭深处,一缕金色的阳光终于刺破云层,照亮了前方愈发宽阔的河道,也照亮了少年们眼中愈发坚定的光芒。三河镇,就在前方。
第27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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