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内郡，怀县。
郡守府邸的一间静室内，炉火温煦，驱散了初春的些许寒意。吕布屏退了左右，独自等待着。案几上摆放着新沏的茶汤，热气袅袅，却不及他心中那份混合着期待与审慎的微澜。
脚步声轻轻响起，门被推开。在两名侍女的小心引领下，一道身影款步而入。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吕布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呼吸仍是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滞。
眼前的女子，身着一袭素雅的青色深衣，外罩半旧月白斗篷，发髻简单挽起，仅插着一支木簪，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与风霜之色。然而，这一切都难以完全掩盖她那惊人的容光。她的肌肤并非养尊处优的细腻白皙，而是透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柔韧光泽，眉如远山含黛，目若秋水横波，鼻梁挺秀，唇瓣虽无过多血色，却形状姣好。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并非仅是精致的五官，而是那份沉静从容的气度。历经颠沛流离，深入险地，她的眼神却依旧清澈明亮，不见惶恐惊怯，只有一种洞察世事的平静与淡淡的倦意。
她来到吕布面前数步之处，盈盈下拜，动作舒展自然，丝毫不显局促：“民女任氏红昌，久慕将军威名，长安沦陷，无所依托，幸得将军遣人接应，方得脱虎口。此番恩德，没齿难忘。”她的声音清越婉转，如同珠落玉盘，虽略带沙哑，却更添几分令人怜惜的韵味。
吕布回过神来，虚抬右手：“任娘子请起。路途艰险，辛苦了。”他并未立刻以“貂蝉”相称，亦未提及王允，只以她自称的姓名回应，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请坐。”
“谢将军。”貂蝉（姑且以此称之）依言在对面跪坐下来，身姿挺拔，仪态无可挑剔。
“听闻娘子自长安而来，如今关中局势崩乱，天子蒙尘，百姓倒悬，布虽远在河内，亦深感忧切。”吕布斟酌着开口，目光锐利如鹰，试图从她细微的表情中捕捉更多信息，“不知娘子一路行来，可有所见所闻？”
貂蝉微微垂眸，随即抬起，迎向吕布审视的目光，坦然道：“将军垂询，妾身不敢隐瞒。李傕、郭汜二贼，自诛除……原董卓部将吕布后，”她说到这里，语气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似在小心避开某个禁忌，“把持朝纲，然其性贪婪残暴，貌合神离。妾身逃离前夕，二人已因分赃不均、争夺宫中财货女眷而屡生龃龉。其麾下将校亦各怀异心，如杨奉、宋果等，皆非真心依附，只是迫于兵威。”
她言语清晰，条理分明，并非泛泛而谈，而是具体指出了李郭集团内部的裂痕所在。
“哦？竟至如此地步？”吕布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兴趣。这些情报与他通过其他渠道了解的零星信息相互印证，且更为细致。
“不仅如此，”貂蝉继续道，她的声音平稳，却自带一种说服力，“二贼麾下多有凉州羌胡之众，彼等只认财帛，不辨忠奸，军纪败坏，常与李郭直属兵马发生冲突。再者，朝廷公卿如杨彪、朱儁等，虽暂隐忍，然心向社稷，暗中未尝不想设法除贼勤王。只是苦无外援，力有未逮耳。”
她略作停顿，观察了一下吕布的神色，见其认真倾听，便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帛，双手呈上：“此乃妾身凭借记忆，梳理的长安城中部分关键人物之性情癖好、彼此关系以及李郭军中些许潜在矛盾所在。仓促之间，未必周全，或对将军研判西边局势，略有裨益。”
吕布接过那方素帛，展开快速浏览。上面以清秀工整的字迹罗列着数十条信息，何人贪婪，何人与何人素有旧怨，何部兵马与何部不睦，某位公卿倾向于何方……虽非军国大事的直接机密，却是洞察人心、利用矛盾的宝贵钥匙。其价值，远胜千金！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貂蝉的目光已大为不同。此女不仅容色绝世，更有过目不忘之能、洞察人心之智，且在如此险恶环境中仍能保持冷静，搜集整理出这等情报，绝非寻常女子可比！那份“投名状”，确实分量十足。
“娘子这份心意，太重了。”吕布将素帛小心收好，语气缓和了许多，“这些消息，于布而言，确如久旱甘霖。”他沉吟片刻，“娘子一路劳顿，且先在府中好生歇息。怀县虽不比长安繁华，然布必保娘子周全。日后若有需处，还需仰仗娘子才智。”
貂蝉再次敛衽为礼：“妾身飘零之人，得蒙将军收留，已是万幸。但有所命，敢不尽力？”她言辞得体，既表达了感激，也表明了愿意效力的态度，却不卑不亢，保持着自身的尊严。
吕布点点头，唤来侍女，吩咐她们好生伺候任娘子休息，一切用度皆按上宾规格。
送走貂蝉后，吕布独自在静室中又坐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那方素帛。此女之才，远超预期，或可成为自己麾下又一助力。只是其来历非凡，心思缜密，还需观察些时日，方可真正信任重用。
正当他思忖间，陈宫与陈杉闻讯也已赶到怀县，前来禀报北线军情及应对郭图之后的安排。
“主公，袁绍使者受辱而去，其大军恐不日南下。文远将军已加强黎阳防务，然兵力仍显单薄，是否从濮阳再调拨些兵马？”陈宫建议道。
吕布却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锐芒：“袁绍势大，硬碰硬非是上策。方才，我得了一些关于西边的新情报。”他并未明言来源，只是将貂蝉所述关于李傕、郭汜内部矛盾，以及黑山贼张燕与袁绍旧有怨隙等信息，择要说了出来。
陈宫闻言，目光一亮，抚须沉吟道：“主公之意是……”
“袁绍欲南侵，其后院便不能让他安生！”吕布冷笑一声，“黑山张燕，拥众数十万，盘踞太行，向来与袁绍不和，屡遭袁绍清剿。若此时我等暗中联络张燕，许以粮草军械，鼓动其出兵骚扰袁绍后方冀州，袭扰粮道，攻略县城……”
陈杉立刻接口：“此计大妙！此乃‘驱虎吞狼’之策！张燕为祸冀州多年，袁绍深恨之，若闻其复起，必不能无视。即便不能重创袁绍，也足以牵制其大量兵力，延缓其南下步伐，甚至迫其分兵回援！”
“正是此理！”吕布颔首，“公台，此事便交由你负责。立刻挑选能言善辩且熟悉河北地理之人，携带重礼，秘密前往太行山联络张燕。告诉他，若愿出兵，我吕布愿提供一批军资，并可在其得手后，默认其对所掠地盘的控制。”
“此外，”吕布想起貂蝉情报中关于李傕、郭汜麾下将领不和的细节，补充道，“亦可派人将袁绍欲调兵南下的消息，巧妙透露给仍在关中与李郭对抗的公孙瓒残部或其他不满二贼的势力，令他们以为有机可乘，或许也能在西方给袁绍制造些麻烦。”
“主公英明！双管齐下，必能让袁绍首尾难顾！”陈宫与陈杉齐声赞道，脸上都露出了振奋之色。原本因袁绍强大压力带来的阴霾，似乎被这一巧妙计策驱散了不少。
计议已定，陈宫立刻起身去安排执行。
吕布走到窗边，望向北方巍峨的太行山轮廓。袁绍的威压固然令人窒息，但乱世之中，绝非仅凭兵力雄厚就能稳操胜券。智谋、情报、对各方势力的利用，缺一不可。
而那位刚刚抵达的任红昌娘子，其带来的价值，已在第一刻便显现出来。他心中对其的评价，不禁又提高了几分。或许，她不仅仅是乱世中的一件瑰宝，更可能是一把能为他撬动天下格局的钥匙。
只是，这把钥匙，究竟该如何掌握，仍需细细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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