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娘你，为何杀我？”
话音一落，荀娘面露震惊。
“杀你？我怎么会……”
震惊过后便是疑惑，紧接着她似乎是陷入了某种回忆，脸上不断闪过各种表情，直到最后，归于平静。
荀娘没再否认，脸上也没有了之前的痴恋和爱意。
她想起来了，是的，是她亲手杀了乔生。
婚礼当夜，她往日的恩客不甘她从良，竟伙同众人绑架了她和乔生，在新婚之夜当着乔生的面凌辱了她。
乔生崩溃，仓皇逃走。
而她则是在众人酒后酣睡之时，一把火送了他们归西。
荀娘是在离桥找到乔生的，彼时二人都还穿着鲜红的喜服，只是乔生的尚算端正，而她已是衣衫褴褛。
“乔生，他们都死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吗？”
荀娘伸出手，眼带祈求。
“我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过新的生活。”
“你不是说了嘛，你想有个小院子，在里面种些瓜果蔬菜，我们会有两个孩子，若是男孩你就教他读书识字，若是女孩我就教她学奏琵琶……”
“我们以后会过的很幸福很幸福……”
乔生却是抱头痛哭，嘶吼道，
“我们不会有以后了！不会了！”
荀娘眼泪落下，还在痴痴地追问，“为什么？你明明说过一生不负的！”
乔生神色痛苦，
“是我无能……”
他似是累极，将脸埋进双袖，再不想挣扎半分，也再不想看她一眼。
“我放弃了，荀娘，我们缘尽了。”
可荀娘刚从炼狱火海中脱身，早已陷入痴狂，又怎会允许他轻飘飘一句缘尽，就又再将她推回地狱？
“不，乔生，你答应过我此生不负，你我便注定纠缠一世。”
她悄悄拔下了头上的凤钗，狠狠地插进了乔生的胸口。
她面色温柔，一如初见，嘴上却说着最决绝的誓言。
“无论生死。”
无视乔生的惊恐和愤怒，荀娘将他一把推下了离桥。
待水中再无声息，荀娘擦干了泪，整理了下散乱的鬓发和被撕坏的衣襟，含笑一跃而下，与乔生一同葬身这离桥河底。
多年后，荀娘忘记了许多事，却还记得要等待她的情郎归来。
可情郎归来时，却是痛苦再临时。
“你明明说过一生不负，为何就后悔了呢？”
荀娘伸手擦干了脸上的泪，只以最平淡的声音问出了千年来她最想得到的答案。
她的眼里没了少女执着热烈的爱意和天真，只剩下满眼的疲惫和沧桑。
乔生也褪去了昔日的赤诚和清隽，一身彷徨，眼含风霜。
“你也明明说爱我，又怎么忍心下手杀我？”
二人两两相望，或许还尚残一缕情意，但更多却是失望和不甘。
一旁的望幽已是从二人的对话中大致猜到了故事的始末。
“荀娘杀了你，而后同你殉了情。最后因执念太深，忘却前尘，化为了精魅依附于这离桥之上，痴痴苦等千年，以为能等到你回来。”
乔生这才知道荀娘在她死后殉情一事，面露惊讶。
“何苦呢……”
他只以为荀娘因爱生恨，对他痛下杀手后从此便逍遥人间。
他虽觉愧对荀娘，却也不甘被挚爱之人亲手送入黄泉，因此执念与荀娘的执念相互纠缠，竟是在这离桥之下停留了千年之久。
“你答应娶我之前，就知道我不是清白之身。可只因那场变故，你就抛弃了曾经的承诺。乔生，你是真的爱过我吗？”
荀娘还在苦苦寻求一个答案。
可乔生却在得知荀娘在他死后苦等千年之时，不甘便瞬间消散。
他恨了她千年，在这离桥下游荡了千年，可原来所恨所念之人近在咫尺。
一人桥上痴等，一人桥下怨念，两人如此竟也算是相守了千年。
一念执着，一念放下。
乔生抬眼望向荀娘，褪去了痛苦和怨愤，一如当年般平和和温柔。
“荀娘，我一直是爱你的。”
他温声道，一直躲避荀娘的身体也主动向她靠近。
他抬手虚虚轻抚着荀娘的鬓发，将之前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彻底剖开，向荀娘细细道来。
“可我爱的还不够，最起码这份爱还无法战胜我自己的懦弱和无能。”
“我从未在意过所谓的贞洁，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最纯洁善良的女子。”
“我只是无法面对，新婚之夜你遭难时自己的无能为力。我知道，今后我每见你一面，都会记起自己当时的崩溃和不堪。”
他不是不爱她，他只是想逃避。他看不起懦弱无能的自己，也无法再直面向他捧出一腔真心的荀娘。
乔生轻叹口气，向荀娘弯腰躬身行了一大礼，久久未起。
“是我毁诺在先，荀娘，我对不起你。”
荀娘的眼泪克制不住地划过脸庞。
当年，乔生也是这般向她躬身行礼，向她承诺此生不负。
如今，乔生再次弯腰久久不起，承认毁诺在先，对她不起。
千年一瞬，恍然如梦。
荀娘终于找到了她执着的答案，也等到了那句对不起。
她有些释然。
原来不是不爱，只是爱的还不够深，不够多。
原来她一直紧攥着不肯松手的那句誓言，千年之前就早已在离桥上烟消云散。
原来她等了这么多年，不是在等乔生，而是在等自己，放过那些执着和不甘。
荀娘苦涩地勾起了唇角，笑的灿然又解脱。
“乔生，我原谅你了，也放过我自己。”
话音一落，荀娘原本乌黑的发丝瞬间染上霜色，刹那白头。
而乔生听到这句话，身体也开始慢慢消散。
他眼中含泪，笑看着她，
“此生缘尽，若有来世，希望……”
乔生止住了原本想要说出口的话，最后只轻声道，
“希望你得遇良缘，美满一生。”
荀娘并没有应他。
乔生眼泪落下的瞬间，荀娘试图伸手去接。可那泪在半空中便化为了齑粉，乔生的身影也彻底消散，再无半点痕迹。
“乔生，可我已经没有来世了。”
荀娘看着空空的手心，淡淡回道。
乔生了却执念后可入忘生境，等待机缘进入轮回。
可因滥杀无辜背负了因果的妖魅精怪，却是入不了轮回的。
“值得吗？”
望幽明明是个旁观者，心里却像堵了块石头一般难受。
荀娘闻言看着望幽，笑道，
“值得。”
望幽不解，看向她的眼神复杂，
“可他最终还是负了你。”
荀娘眼中闪着泪光，却没有丝毫后悔。
“情之所至，无怨无悔。”
她向望幽盈盈一拜，坦然道，
“谢姑娘成全，我愿已了，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望幽叹了口气，却是没有再拖泥带水。
她抽出冰刀，一刀干脆划过荀娘喉间，荀娘闭眼含笑化为飞灰。
随着荀娘逝去，离桥开始寸寸崩塌，望幽和重夜飞身跃至岸边。
“我以为你会心软，放过她。”
重夜侧脸看向望幽，有些好奇。
望幽却是只静静看着慢慢坍塌入水的石桥，淡声回道，
“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荀娘固然可怜，但她也残害了两个无辜之人的性命，不是可怜就能被原谅的。”
千年离桥终是承载不了离人的情意，彻底湮灭。
“你说，情之一字，究竟有何魔力，能让晚姐不悔，能让荀娘无怨？”
望幽忽然抬头看着重夜双眼，问的认真。
重夜眼神晦暗难明，
“我不知道。”
冷风袭来，将石桥坍塌时的灰烬卷上了望幽的发梢。
他伸手轻柔拂去她发边轻灰，声音清泠却坚定，
“但我知道，我跟他们不一样。”
恒光也好，乔生也罢，说到底仍是敌不过人性的劣根性。
一个渴求得道，情爱皆可献祭。
一个自私懦弱，苦难不敢直面。
望幽感受着耳边他掌心带来的温度，心里压着的那块石头好似被人挪开了。
她抬头静静看着他，眼中染上了笑意。
他不是恒光和乔生，她也不会是燕晚和荀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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