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房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低气压。自那天收到加密短讯后，陆沉夜似乎更忙了。他外出的次数增多，留在套房时也大多紧闭在内侧的门后，偶尔传出压低声音的多语种通话。沈蔷薇被无形的紧张感包裹，那份关于对赌协议的分析摘要写得格外艰难，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着对未知的恐惧和对韩墨的担忧。
她试图再次触发那个命令行入口，却徒劳无功。那扇窥见真相的缝隙，似乎已被彻底封死。
时间在压抑中滑入农历七月。津海的空气变得愈发燥热，带着北方夏末特有的、尘土与海水混合的咸腥气息。
这天清晨，沈蔷薇醒来时，发现客厅的氛围有些不同。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似乎缓和了些许。陆沉夜罕见地没有一早外出或埋首工作，而是站在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灰蓝色的天空。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烟灰色（Light Smoke Grey） 的亚麻混纺衬衫，搭配深灰色休闲长裤，比平日一丝不苟的西装革履多了几分随和，但那挺拔的身姿和冷峻的气质，依旧让他看起来如同时尚大片里走出的模特，松弛中透着不容忽视的矜贵。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转过身，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沈蔷薇依旧穿着那身柔软的灰色家居服，像一只警惕又不安的幼兽。
“今天是什么日子，还记得吗？”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沈蔷薇愣了一下，茫然地看向墙上的电子日历。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日期——农历七月初七。
七夕？
她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漾开细微而复杂的涟漪。这个充满浪漫传说的节日，与她此刻的处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七夕节。”她低声回答，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在被萧烬囚禁的那些年，每一个节日都只是提醒她失去自由的时间刻度，毫无意义。
“津海这边，过七夕的风俗和你们苏城不太一样。”陆沉夜走向餐桌，那里已经摆好了早餐，不再是简单的牛奶面包，而是多了几样精致的点心，甚至有一小碟巧果——一种北方七夕常吃的、用油面糖蜜做的油炸小点心，造型拙朴，色泽金黄。
“苏城……”沈蔷薇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南方水汽氤氲的湿润和栀子花的甜香。
那时的苏城，七夕是女孩们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她记得老宅庭院里，傍晚时分，姐妹们会设案焚香，拜祭织女“乞巧”，瓜果雕成奇花异鸟，茶碗里飘着巧芽的影子。她们会月下穿针，看谁的手最巧；会将绣花针轻轻放在水面上，看针影的形状卜算运气；还会偷偷听牛郎织女相会的私语……空气里总是弥漫着香烛、瓜果和女孩儿们轻盈笑语混合的甜暖气息。
而那时，少年陆沉夜……
记忆的画面陡然清晰。他似乎总是与那种温馨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沈家与陆家是世交，他偶尔会随家人来访。少年时的他就已初具如今的冷峻模样，总是独自坐在廊下远离喧嚣的角落，手里要么是一本书，要么是一台当时还极为罕见的笔记本电脑，眉宇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和疏离。
只有一次，她记得月色极好，她被姐妹们怂恿着去月下穿针，不小心将线盒打翻，彩线滚落一地，正好落在他脚边。她窘迫地蹲下身去捡，抬头时，却撞进他一双深黑的眼睛里。月光洒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柔和了那份冷硬。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动作有些僵硬地帮她将几缕滚远的丝线捡了回来，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红了脸。他很快收回手，重新拿起书，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她却瞥见他耳根似乎也染上了一抹极淡的红晕……
“苏城乞巧，是女儿家的细腻。津海港城，更重实际。”陆沉夜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他用筷子夹起一枚小巧的巧果，“拜魁星，祈求文运功名；晒书晒衣，防潮防蛀；或者干脆像现在，吃点应景的东西，求个心安。”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听不出对南北习俗的褒贬。
沈蔷薇看着那枚金黄的巧果，又看看眼前这个一身冷灰色调、与记忆中少年身影依稀重叠却又截然不同的男人，心情复杂难言。他记得她是苏城人，记得南北习俗的差异？这细微的留意，与他平日展现的冷酷截然不同，让她一时无所适从。
“吃吧。”他将那碟巧果往她面前推了推，“津海老字号买的，味道还算正宗。”
沈蔷薇迟疑地拿起一枚，小口咬下。香甜酥脆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是纯粹的、属于节日的甜暖，与她此刻复杂的心绪形成对比。
一顿早餐在沉默中结束。但那种沉默，似乎少了几分以往的冰冷对峙，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弥漫着旧日气息的微妙。
吃完早餐，陆沉夜并没有立刻投入工作。他擦了擦手，状似随意地道：“今天天气不错，带你去个地方。”
沈蔷薇惊讶地抬眼看他。带她出去？离开这个囚笼？他想做什么？
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他已经起身。铁砧如同影子般出现，递上一件叠好的轻薄外套。陆沉夜接过，却没有自己穿，而是递给了沈蔷薇。
“外面风大，津海早晚温差大，不比苏城。”他的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一点命令式的口吻，但那动作本身，却是一种隐晦的、近乎笨拙的关心。
沈蔷薇看着那件明显是他的尺码的薄款深灰色羊绒开衫，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开衫上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冷檀气息，将她轻轻包裹。
车子驶出地下车库，融入津海白日繁忙的车流。沈蔷薇贪婪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高楼大厦、熙攘人群、北方开阔的天空和粗犷的建筑风格。这一切都与精致婉约的苏城截然不同，充满了另一种鲜活的生命力。她被囚禁了太久，哪怕是短暂的放风，也足以让她心跳加速。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条古老的街道入口。青石板路，两旁是有些年头的西式建筑，斑驳的墙壁诉说着津海作为北方重要港口的百年风云。这里似乎被特意清场过，行人寥寥。
陆沉夜率先下车，那身浅烟灰亚麻衬衫在北方明朗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没有看她，只是径自向前走去。沈蔷薇拢了拢身上那件过大的开衫，默默跟上。
风吹起她的长发和开衫的衣角，带来北方干燥而自由的气息。她看着前方那个挺拔冷峻的背影，他走得不快，似乎刻意保持着距离，却又始终在她的视线范围内。
在一家看起来颇有历史的书店门前，他停住了脚步。橱窗里摆放着一些古籍和旧书。
“津海旧俗，七夕晒书防蠹。”他侧过头，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语气听不出波澜，“这家店的书，还不错。”
他说完，便推门走了进去。
沈蔷薇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书店昏暗的光线里。心脏某个被冰封的角落，仿佛被这北方的风吹开了一丝缝隙，涌入一点点酸涩的、陌生的暖流。
他记得今天是七夕。 他记得她是南方人。 他带她出来，看北方的七夕风景。
这一切，与他平日里展现的冷酷、算计、无情，形成了巨大的割裂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那个在资本世界翻云覆雨的狩猎者？还是此刻这个……记得旧俗、会笨拙地给她披上外套、带她来晒书店的男人？
她抬头，望向津海高远辽阔的蓝天，那里没有苏城常见的缠绵云朵，只有干净利落的蓝色。
第一个光明正大的节日。没有礼物，没有甜言蜜语，甚至算不上约会。
只是一碟巧果，一件带着他气息的外套，一条古老的街，一家晒书的店。
还有那段，深埋于苏城月夜廊下、从未与人言说的，属于少年时代的、青涩而沉默的惊鸿一瞥。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是北方阳光和旧书纸张的味道。
然后，她抬步，跟随着那个身影，走进了那家弥漫着墨香的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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