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审计队伍准时进驻淮州府衙的账房。如同张汝贤所言，三间打通的大库房里，堆满了近三年的盐务账册，卷帙浩繁，散发着陈年纸张和墨汁混合的沉闷气味。几名户部书吏一见这阵势，脸上都露出了畏难之色。
王怀安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对沈玲珑和孙账房道：“沈姑娘，孙先生，账册尽在于此。盐务繁杂，历年积累，核查需耐心细致，切不可操之过急，以免有所疏漏啊。”他语气温和，眼底却藏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王侍郎提醒的是。”沈玲珑神色平静，转向孙账房和几位书吏，“孙先生，烦请您带人，先按照我们之前议定的要点，重点核对近三个月盐引发放、核销与税银入库的勾稽关系。其余账册，按年份和类别初步整理。”
“老夫明白。”孙账房点点头，经过遇袭之事，他此刻显得格外沉静坚定，立刻带着书吏们投入了工作。
沈玲珑自己则搬了一摞看似最无关紧要的账册——记录漕运损耗、仓储杂支等“边角料”的副册，在角落坐下，仔细翻阅起来。
明面上的主账目，对方必定做得天衣无缝，甚至可能设下陷阱。真正的破绽，往往藏在那些不被重视的细节里。
一时间，账房内只剩下翻动书页和算盘珠拨动的声响。王怀安坐了一会儿，便以“不打扰诸位专心查账”为由，去了张汝贤为他准备的厢房“休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正如沈玲珑所料，孙账房那边很快遇到了阻碍。主账目记录清晰，表面看去，盐引数量、税银数额似乎都能对上，但仔细核对盐引核销的凭据和具体时间节点，却发现有些模糊不清，或者存在少量“合理”的延迟与损耗。
“沈姑娘，”孙账房趁着歇息喝水的间隙，走到沈玲珑身边，低声道，“主账做得极为谨慎，几乎挑不出大错。但恰恰是这种‘完美’，反而让人生疑。盐务运转，岂能毫无波澜？”
沈玲珑从面前的副册中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将手中账册翻到一页，指给孙账房看：“先生请看，这是去岁冬季漕运的‘额外损耗’记录，比往年同期高出三成，理由是‘寒潮冻损’。但同一时期，主账记录漕运延误却不多。”
孙账房凝神看去，眉头渐渐锁紧：“不错，若因寒潮导致大量损耗，漕运必受极大影响，行程必然延误。此二者对不上！”
“还有这里，”沈玲珑又翻到另一页，“仓储的‘鼠患虫蛀’损耗，记录含糊，只有总账，不见明细。而同时期，光禄寺采买江淮特产腌鱼的数量，却比往年增加了近一倍。”
孙账房眼中精光一闪：“腌鱼需大量食盐！若是虚报损耗，将官盐私自流出，正好可以供给这些额外需求……”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肯定。破绽，就藏在这些看似不重要的副册与主账、以及不同部门记录之间的交叉矛盾里！
然而，这些只是间接推测，缺乏铁证。对手完全可以推脱为记录误差或实际情况特殊。
“必须拿到盐场实物出入的记录，或者找到他们私下交易的真凭实据。”沈玲珑低声道。
就在这时，一名书吏匆匆进来，禀报道：“王侍郎吩咐，核查工作繁杂，让厨房准备了点心，请诸位大人和先生们稍事休息，用些茶点。”
沈玲珑心中冷笑，这是王怀安不放心，要来探听进展了。
果然，不多时，王怀安便与张汝贤一同笑吟吟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端着精致茶点的仆役。
“诸位辛苦，可有什么发现？”王怀安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沈玲珑身上。
孙账房刚要开口，沈玲珑却抢先一步，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困惑：“回王侍郎，账目浩繁，一时难有头绪。主账记录清晰，看似并无不妥。只是有些细节，还需时间慢慢核对。”
王怀安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面上却宽慰道：“无妨，无妨，慢慢来，务必求准求稳。”他心中笃定，在这账海战术下，沈玲珑纵有几分本事，也难有作为。
张汝贤也笑着附和：“正是，沈姑娘初来乍到，不必急于求成。淮州风光与京城大不相同，若查账烦闷，也可出去走走，散散心嘛。”这话看似好意，实则暗含讥讽，暗示她查不出什么，不如游玩算了。
沈玲珑仿佛没听出弦外之音，微微颔首：“多谢张大人好意。”
用罢茶点，王怀安与张汝贤又假意关心了几句，方才离去。
他们一走，沈玲珑立刻对孙账房道：“先生，明面上的账目，由您继续带队核对，务必细致，做出努力查证的样子，稳住他们。”
“那沈姑娘你？”
“我需亲自去盐场和码头看看。”沈玲珑目光坚定，“赵队长。”
一直守在门外的赵铁应声而入。
“挑选两名机警的弟兄，换上便服，随我出去一趟。”沈玲珑吩咐道，随即又补充，“我们走后，劳烦赵队长派另一组弟兄，暗中盯着王侍郎和张知府身边的人，看他们与哪些盐商接触频繁，尤其是……晚上。”
赵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抱拳：“是！”
孙账房担忧道：“沈姑娘，盐场那边恐怕……”
“先生放心，我们只是去看看，不会打草惊蛇。”沈玲珑安慰道，随即拿起刚才那本记录损耗的副册，指着其中几个模糊的地点，“就从这几个上报‘损耗’最频繁的漕运段和仓库查起。”
半个时辰后，沈玲珑带着两名扮作随从的亲兵，悄然离开了府衙。她穿着一身普通的棉布衣裙，用头巾包住了半边脸颊，混入市井人群，如同水滴汇入江河。
明账迷踪，暗线已动。真正的较量，从此刻起，才真正开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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