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从深不见底的冰冷海渊中艰难上浮,穿透层层粘稠的黑暗与麻木。方城猛地睁开双眼,刺眼的阳光从未完全拉拢的窗帘缝隙中射入,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随即,一阵剧烈的、如同被钝器反复敲击的闷痛从太阳穴炸开,迅速蔓延至整个头颅,胃里也翻江倒海,喉咙干涩发苦——这是过度酗酒留下的残酷印记。
他撑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艰难地坐起身。床的另一侧空空如也,只留下微微凹陷的褶皱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赵风婷的清淡气息。她已经起来了。
方城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深吸了几口气,试图驱散那令人作呕的眩晕感。他掀开被子,双脚落地时一阵虚浮,险些栽倒。扶着墙壁缓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站稳,蹒跚地走到门口,推开了卧室的门。
客厅里的景象映入眼帘。光线比卧室明亮些,但气氛却异常凝重。克莱茵、赵风婷和贝芙丽都已经坐在了那里。克莱茵陷在那张宽大的旧沙发里,指间夹着一支燃烧过半的香烟,烟雾缭绕着他略显浮肿的眼睑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他目光低垂,盯着地板某处虚无的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近乎枯槁的疲惫。赵风婷和贝芙丽则并肩坐在另一张较小的沙发上,两人都换上了一身剪裁得体、面料考究的黑色连衣裙,脸上未施粉黛,眼圈微微红肿,神情肃穆而哀戚。没有人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规律地敲打着死寂。
听到开门声,三人的目光同时投了过来。
“醒了啊。”克莱茵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倦意。他抬起眼皮,看了方城一眼,那眼神空洞而沉重,“我们正在商量……苍玄那小子……的后事。安置在哪,比较合适?你怎么想?”
方城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走到茶几旁,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低头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暂时压下了喉咙的不适和胃里的翻涌。他吐出烟雾,模糊了自己的表情,声音低沉而沙哑,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带回去吧……电子塔。他一手改革起来的地方……那里的人,处理这种事,会比我们……更妥当,也更……体面。”
这并非一个容易的决定。电子塔对苍玄而言,是权力与责任的象征,也是他最终陨落的开端。将他送回去,意味着将他交还给那个冰冷、秩序森严的体系,或许也意味着某种形式上的……归宿。
克莱茵闻言,没有表示赞同或反对,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掐灭了手中的烟蒂,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有些迟缓,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抗议。他走到玄关处的衣帽架前,取下一件熨烫得笔挺、没有任何褶皱的纯黑色西装外套,随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没有穿上。接着,他按下了墙壁上那个不起眼的按钮,老旧电梯运行的轻微嗡鸣声响起,轿厢缓缓上升,将车库与客厅连接起来。
赵风婷也站起身,走到方城面前。她手中拿着一套同样崭新的黑色西装,递给他,轻声道:“换上吧。”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支持和理解。
方城接过西装,触手是冰凉顺滑的布料质感。他这才注意到,赵风婷和贝芙丽不仅穿着黑裙,连鞋子和佩戴的简单首饰也都是黑色的,显然是为这场悲伤的送行做了准备。这种无声的默契和细致的考量,让方城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夹杂着更深的刺痛。他勉强挤出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点了点头,转身回房换上了这身沉重的“礼服”。
当他再次走出房间时,整个人被包裹在肃穆的黑色之中,更显得身形挺拔,却也更加凸显了眉宇间化不开的阴郁与哀伤。赵风婷默默地走上前,轻轻挽住了他的胳膊,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力量传递过来。贝芙丽也站起身,跟在他们身后。
电梯门再次打开,四人沉默地走入客厅中央,上升。当门再次开启时,他们已经回到了那个充满机油和金属气味的地上车库。
那辆线条冷硬、通体漆黑的“漆黑之翼”静静地停在那里,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棺椁。透过深色的车窗玻璃,可以隐约看到后排座位上,那个安静倚靠着的身影——苍玄。他穿着被整理过的、属于他身份的服饰,双眼紧闭,面容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解脱般的安宁,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随时都会醒来。唯有那毫无血色的皮肤和彻底静止的胸膛,昭示着残酷的现实。
克莱茵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坐了进去,动作依旧带着疲惫。方城将手中的烟头在车库墙壁上专设的灭烟处按熄,也坐进了副驾驶位。赵风婷和贝芙丽则再次一左一右地坐在了苍玄的身边,如同忠诚的守夜人。
一个奇异的、与死亡格格不入的细节浮现——或许是因为奈奥格·索希普的力量侵蚀,苍玄的躯体发生了某种异变,大部分血肉组织已被转化为精纯的虚无能量消散,此刻遗留下来的躯壳,非但没有寻常尸体逐渐腐败产生的异味,反而散发出一种极其清淡、缥缈、带着一丝冷冽的奇异香气,如同某种古老的、即将凋零的植物。这香气弥漫在密闭的车厢内,更添了几分诡异和悲凉。
克莱茵启动了引擎,但这一次,漆黑之翼没有像往常那样发出狂暴的咆哮,而是以一种近乎悄无声息的平稳姿态,缓缓滑出了车库。驶上街道后,克莱茵的车速也异常缓慢,仿佛车轮下不是柏油路面,而是易碎的薄冰。发动机低沉的轰鸣被压制到最低,车辆平稳得如同在静水中滑行,与周围喧嚣混乱的城市背景音形成了诡异的反差。这缓慢的行进,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充满敬意的送殡队列。
尽管车速缓慢,但路程终究有尽头。不知过了多久,漆黑之翼还是在那座高耸入云、冰冷肃穆的电子塔大厦前停了下来。
车辆刚停稳,电子塔那扇巨大的旋转玻璃门后,就急匆匆地跑出来一个人。那是苍玄的私人助理,一个总是穿着合身西装、做事一丝不苟的年轻人。他脸上带着急切和期盼,快步跑到驾驶座旁,微微气喘地对摇下车窗的克莱茵说道:
“克莱茵先生!你们终于回来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有你们出马,一定能找到老板的!”他的语气充满了激动和如释重负,“老板他怎么样?有没有受伤?严不严重?你们不在的这段时间,电子塔上下下我都盯着,一切运营都井井有条,就等老板回来主持大局了!”
克莱茵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直到助理说完,用充满期待的目光望着他时,克莱茵才缓缓抬起眼睑,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疲惫。他用一种平板到近乎残忍的语调,吐出了四个字:
“苍玄死了。”
这简单的四个字,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助理的脸上。他瞬间僵在原地,脸上的激动和期盼如同潮水般褪去,血色尽失,嘴唇微微张着,瞳孔因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收缩。他似乎想说什么,想问“这不可能”,或者“您是在开玩笑吧”,但看着克莱茵那双毫无玩笑意味、只有死寂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几秒钟的死寂后,助理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变化。震惊、悲痛、茫然……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被一种近乎职业本能般的冷静和克制所强行压下。他的表情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种处理危机事务时的专业面具,只是眼神深处那抹无法掩饰的哀伤和空洞,暴露了他真实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低沉而稳定:“好的,克莱茵先生……我明白了。辛苦你们了。”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克莱茵,看了一眼车内后排那个安静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又变得坚定,“我……能不能请求您一件事?”
克莱茵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助理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能不能……暂时对外隐瞒老板已经去世的消息?电子塔现在正处于关键时期,内部派系复杂,外部虎视眈眈的对手也不少。如果这个消息现在传出去,势必会引起巨大的动荡,甚至可能导致整个电子塔的秩序崩塌……这绝对是老板不愿意看到的。”
克莱茵听完,沉默了片刻。他深吸了一口手中不知何时又点燃的烟,然后指了指车内的苍玄,语气淡漠中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随你们的便吧。我把他带回来,就是相信你们能……处理好他的后事。怎么处理,是你们电子塔内部的事情。”
“多谢您的理解。”助理对着克莱茵深深地鞠了一躬,姿态谦卑而郑重。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拉开后车门,动作轻柔地,仿佛怕惊扰了沉睡之人,将苍玄的遗体从车上搀扶了下来。
就在助理转身,准备带着苍玄离开时,克莱茵突然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等等。”
助理停下脚步,回过头。
克莱茵的目光落在苍玄平静的侧脸上,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近乎请求的意味:“我希望……你们能让这小子,走得体面点。”
助理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坚定:“您放心,一定会的。老板……他永远是我们的老板。”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各位这次一定辛苦了,要不要……进塔里休息一下?喝杯咖啡?”
克莱茵没有回答,只是向后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他关上车窗,将外界的视线隔绝。
重新坐回驾驶座,克莱茵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良久,才用极度疲惫的声音问道:
“现在……去哪?”
车内一片沉默。方城依旧望着窗外电子塔冰冷的玻璃幕墙,眼神空洞。
这时,赵风婷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和担忧:“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苍月?那孩子……还在医院里等着她哥哥回去呢。她……有权知道真相。”
克莱茵闻言,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扭过头,看向副驾驶座上如同一尊雕塑般的方城,提醒道:“方城,苍玄最后……不是嘱托你,照顾好他妹妹吗?”
方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宿醉带来的浑噩和巨大的悲伤,让他几乎忘记了昨晚自己失态下的呼喊。但“苍月”这个名字,以及苍玄临终前那清晰而郑重的嘱托,却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他的灵魂深处,从未真正忘记。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克莱茵,又看了看赵风婷和贝芙丽关切的目光,最终,沉重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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