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意义。
在地下安全屋这个与世隔绝的茧房里,只有酒精、疲惫和心灰意冷是真实的刻度。没有人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是清晨还是黄昏。空气凝滞,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混合了劣质烟草、呕吐物酸腐、各种烈酒挥发以及汗液的复杂气味,令人窒息。
地板上,一片狼藉,如同被飓风席卷过的废墟。空酒瓶横七竖八地堆叠、滚落,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像是某种现代艺术的失败品。烟蒂如同凋零的花瓣,散落在每个角落,有些还被不小心踩扁,在昂贵的地毯上留下难看的污渍。吃剩的零食包装袋、打翻的酒杯残留的黏腻液体、以及不知是谁脱下来扔在一旁的外套……所有的一切都杂乱无章地混合在一起,构成一幅极度颓废、放纵后彻底崩溃的景象。
方城、克莱茵、赵风婷和贝芙丽,以各种扭曲、别扭的姿势瘫倒在这片狼藉之中,深陷在酒精带来的无意识深渊里。沉重的、带着酒气的鼾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几声模糊不清的梦呓,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令人不安的“生机”。这里与其说是一个高科技的安全屋,不如说更像一个被遗弃的、流浪汉聚集的桥洞,充满了绝望和自暴自弃的气息。
“咚、咚、咚。”
一阵清晰、稳定、带着某种克制节奏的敲门声,突兀地穿透了厚重的隔音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这片沉沦的寂静。
然而,这声音对于地上几个意识早已被酒精麻醉、沉溺在昏睡中的人来说,微弱得如同遥远的蚊蚋。鼾声依旧,无人回应。
敲门声停顿了片刻,仿佛门外的人在耐心等待。几秒钟后,再次响起。
“咚、咚、咚。”
节奏依旧,力度似乎略微加重了一丝,但依旧保持着一种礼貌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克制。
克莱茵在睡梦中不耐烦地皱紧了眉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像驱赶苍蝇般胡乱挥动了一下手臂,然后翻了个身,将脸埋进一个软垫里,继续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对门外的干扰置若罔闻。
门外陷入了沉默。那有节奏的敲击声没有再响起。仿佛来访者已经放弃,转身离去。
时间在污浊的空气和鼾声中继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只是一瞬。方城是被一阵剧烈的、仿佛有电钻在颅内施工的头痛硬生生拽醒的。他艰难地睁开仿佛被胶水粘住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模糊的重影和旋转的光斑。他发现自己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瘫着——上半身躺在地板上,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地毯传来,而两条腿却高高地翘着,搭在沙发的边缘,血液不流通带来的麻痹感阵阵袭来。
“呃……”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感觉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砂纸和玻璃碴,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他尝试动了一下,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出抗议的酸疼。
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像一摊融化的蜡像般,缓慢地将自己从那种诡异的姿势中“剥离”出来,沉重地坐在地板上。他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堪比垃圾填埋场的景象。他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
挣扎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储物间,找出了几个最大号的黑色垃圾袋。然后,他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清洁机器人,开始机械地、沉默地收拾这片狼藉。他蓬头垢面,头发因为汗水和睡眠变得油腻而凌乱,胡乱地翘着。他蹲下身,一下,又一下,重复着捡起空酒瓶、烟蒂、包装袋,塞进垃圾袋的动作。整个过程,他的嘴里始终叼着一根新点燃的烟,辛辣的烟雾似乎能暂时压制住翻腾的恶心和头痛。
当最后一个空酒瓶被扔进鼓鼓囊囊的垃圾袋,系紧袋口时,方城已经累得几乎直不起腰。他提着重达数公斤的垃圾袋,步履蹒跚地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拧动了门把手。
“咔哒。”
门开的瞬间,一道强烈、灼热、仿佛带着实质重量的阳光,如同利剑般猛地刺了进来!习惯了室内昏暗光线的方城,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得瞬间眯起了眼睛,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光斑,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下意识地侧过头,避开这刺目的光芒。
他将沉重的垃圾袋放在门边的角落,然后才缓缓抬起头,试图适应外面的光线。
就在他视线逐渐清晰的瞬间,他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高大、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的身影。
是张荼。
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代表执法队高级官员身份的制服,但此刻,这身制服却无法掩盖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憔悴。他的双眼布满了蛛网般密集的、鲜红的血丝,眼袋浮肿发青,像是连续熬了几个通宵。下巴上冒出了一片青黑色的、没有来得及修剪的胡茬,让他平素严谨的形象荡然无存。他的脸色灰暗,嘴唇干裂,整个人仿佛被某种重担压得喘不过气,连站姿都透着一股强撑的僵硬。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等了很久。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方城愣了好几秒,才从干涩疼痛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得不像话的问候,带着明显的疏离和逐客意味:“……早啊,张执法官。”他侧了侧身,示意了一下屋内依旧横七竖八、鼾声不断的同伴,“他们……都还在睡。如果没什么要紧事,您请回吧。这里……不方便接待。”
然而,他话音刚落,张荼却突然伸出一只手,坚定地、却又不是非常用力地按在了即将关闭的门板上。
“没关系。”张荼的声音同样沙哑不堪,甚至比方城更甚,仿佛声带被砂纸磨过,“让他们睡吧。我……等得起。”
说完,他甚至没有等方城回应,便侧身从门缝中挤了进来。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却又异常疲惫的坚决。
方城看着他已经走进屋内的背影,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松开了按着门的手,任由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再次将刺眼的阳光隔绝在外。安全屋内,重新恢复了那种混合着清洁剂残余气味和未散尽酒气的、略显尴尬的寂静。
“张执法官随便坐吧。”方城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他走到茶几旁,从那个满是烟蒂的水晶烟灰缸旁摸出半包皱巴巴的烟,抖出一根,看也没看,就朝着张荼坐着的方向随手抛了过去,“没什么能招待的,酒……昨晚喝光了。凑合抽根烟吧。”
张荼抬手,动作有些迟缓,但依旧精准地接住了那根飞来的香烟。他没有立刻点燃,只是将烟夹在指间,目光扫过屋内的一片狼藉,最后落在依旧沉睡的克莱茵身上,眼神复杂。
方城自己也点了一支烟,在张荼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重重地靠进靠背。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堆满空瓶和杂物的茶几,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香烟静静燃烧发出的细微“滋滋”声,以及角落里同伴们沉重的鼾声,在空气中交织、回荡。
这种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人难受。尴尬、审视、未解的怨怼……种种情绪在无声中发酵。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烟抽到一半的时候,沙发另一侧的地板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伴随着一声沙哑的、带着浓重起床气的嘟囔:
“喂……方城……水……渴死了……妈的,嗓子冒烟了……”
是克莱茵醒了。他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习惯性地伸手在空中胡乱摸索着,仿佛在找水杯。等了几秒,发现没人搭理他,他才不耐烦地、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然后,他看到了端坐在对面沙发上、正静静看着他的张荼。
一瞬间,克莱茵脸上残存的睡意和迷糊如同被冷水浇灭的火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尖锐、冰冷、充满了讥讽和毫不掩饰敌意的笑容,在他嘴角缓缓咧开。
“呦——!”他拖长了音调,声音因为宿醉和干渴而更加嘶哑难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我当是谁呢?这么大清早的,扰人清梦……原来是我们最‘正义凛然’、最‘嫉恶如仇’的——张大执法官阁下啊!”
他用手肘支撑着地面,勉强半坐起身子,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上下打量着张荼那副狼狈憔悴的样子,嗤笑一声:
“怎么?大驾光临我们这‘藏污纳垢’、‘窝藏邪恶’的……贼窝?是来视察工作?还是终于下定决心,要来把咱们这几个‘不稳定因素’、‘社会毒瘤’……一网打尽,好给您那光辉灿烂的政绩簿上,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的话语刻薄至极,充满了火药味,仿佛要将昨天在办公室里积压的所有怒火,在此刻尽数倾泻出来。
张荼面对这扑面而来的讥讽和敌意,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只是深深地、疲惫地叹了口气。他放下一直夹在指间没有点燃的烟,然后,做了一件让克莱茵和方城都感到意外的事情——
他伸手,从自己制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一瓶没有开封的、标签简单的矿泉水。然后,他手臂一扬,将那瓶水朝着克莱茵的方向,轻轻地、准确地抛了过去。
水瓶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啪”地一声,稳稳地落在了克莱茵手边的地毯上,没有溅起一丝水花。
这个举动,与他此刻的身份和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张荼抬起眼,那双布满血的眼睛直视着克莱茵因为愤怒和酒精而通红的双眼,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近乎坦率的平静:
“我来,是想说……我很抱歉。”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品味这个词的苦涩。
“抱歉在你们心里……留下了那样一个……伪君子的形象。”他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自嘲的弧度,“不……或许我说错了。不是‘留下’,我大概……本来就是个伪君子。”
他目光扫过克莱茵,又扫过一旁沉默抽烟的方城,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坦诚:
“干我们这一行,坐在我这个位置上……有时候,可能……需要都是伪君子。或者说,必须学会在某些时候,戴上伪君子的面具。如果事事都追求绝对的、纯粹的‘正义’和‘对错’……不考虑后果,不计较代价……”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在陈述一个他早已认命、却又无比抗拒的事实:
“……那这座看似坚固的城市……可能早就……彻底乱套,分崩离析了。”
这番话,像是一盆冰水,猝不及防地浇在了克莱茵燃烧的怒火上。他脸上的讥讽笑容僵住了,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以及更深层次的困惑。他皱紧眉头,死死地盯着张荼,仿佛想从他那张写满疲惫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或狡辩。
方城也停下了抽烟的动作,夹着烟的手指悬在半空,深邃的目光投向张荼,带着审视和探究。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之前的尴尬和敌意不同,其中混入了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沉重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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