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非真拉着苏千誉,小心翼翼的贴着墙壁,向白马寺山门方向挪动。
山门被人从内打开。
十余人陆续走出,向东面山林疾行,其中几人手里拿着挖掘工具。
顾非真、苏千誉跟踪,至入山小径的草丛里停下。
“成了!他们去的方向正是我地图上画的虚冢。”苏千誉激动不已。
“有三个人不在,应该在寺内守着。”顾非真细听周遭的听风吹草动,以辨别河工是否假装入套,实则暗中折返埋伏。
“走。”须臾,他心神一定,与苏千誉速回白马寺。
二人直接绕到后院,跃过围墙,落在居士林外。
望着一排排灯火通明的屋子,苏千誉嗤笑道:
“看来着急盗宝,走的匆忙。”
顾非真看到廊庑内,两点灯光晃晃悠悠的靠近,示意苏千誉到旁边的小石山后躲藏。
远处走来提灯的两人,是留下的河工,一股子酒气,说出的话也肆无忌惮。
“兄弟,我们不一样。你孤家寡人的出来谋生,钱多钱少过得去。
我拖家带口啊。你刚才的话我不认同。他娘的,这么好的事不带上咱们。
找什么喝酒了不宜挖坟的由头。我呸!我祝他上山被啄眼,代代没屁眼。
有命拿,没命花,个王八羔子。”
一个络腮胡挂脸的河工,骂骂咧咧,那气势好似人在眼前,必打得他屁滚尿流。
另一高个河工,一边点头一边揽着络腮胡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工头觉得咱们来的晚,算不上自己人。听说去的里面,有的跟他挺久,有的是老乡,关系好着呢。
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过,他答应有宝贝会分给咱们。
那就等着吧,能咋的?
出门在外的身不由己,算了,忍忍吧。闹翻了不好。
在人家手底下干活,仰人鼻息,命要紧。”
络腮胡河工瞪着眼,一副十分看不上的姿态,不屑道:
“他算个屁工头!
提溜个三扁四不圆的脑袋,猪鼻子插大葱装象呢!
他懂水利吗?他懂渡槽、倒虹吸这些个学问吗?
他是大东家派来监督、警醒咱们,平日在钱庄里做事的腿子。
瞅他见着宝藏比谁都眼红的德行,就不是个有大财的人。
自古做工的地位一直排在奸商前边儿,怎么赚的比他们少呢。
要不干完这票,改行经商得了。”
高个河工胳膊一挥,道:
“哪儿那么容易。
东家给的不少了,一日工程的钱比同行多了五倍。
隔行如隔山。
老哥听我一句劝,踏实做好自己擅长的比什么都强。
咱们回房睡上一觉,一睁眼工头许就带着宝贝来给咱们了。让他们出力,咱哥俩省劲。”
“行。先这么着吧。”络腮胡嘬着牙花子,打个饱嗝,在居士林大院里的花圃内,撒了泡尿。
接着,两人勾肩搭背,慢慢悠悠走到房门前,寒暄几句后各自回房,关灯大睡。
苏千誉自石山后走出,嫌恶的撇了眼两丈外的花圃,低声道:
“先去工头的房间。监工一般有账簿或日志簿可查。”
顾非真很快带苏千誉来到最东边的房舍。
因监工未料会被人暗中盯上,房内存储账簿等物件的地方,没有上锁。
苏千誉很快在书室的大立柜下层,找到票据、账簿、日志,还附带了许多拆开的家书。
“看笔迹、内容,似乎全是河工们,与各自家眷所写。
这些家书被收缴、拆查,应是检查是否有不该携带,或透露的东西。”
顾非真快速浏览后,细致的将书信,按原貌归于原位,若有所思道:
“普通做工不会这般谨慎。
圣人听取赵常奴的建议,关闭白马寺一月。
调任十名高僧住在这里,念经超度,除尘垢,梳洗罪孽。
此前探查,我不曾见过他们。
不知圣人是否知晓这里的情况?
若知,恐怕你我难以追查了。”
“私以为圣人不知。至少办的不是公事。”苏千誉将手中的一沓票据递给顾非真,指着一张汇票上的红色印章,道:
“圣人办公事会用公家的名号,户部、兵部走账,哪怕作假都要做的清晰明了。
动用外商的钱庄,说明此事夹私,不可为外人道。
一个局部修河改道的工程,圣人一句话足矣,用不着遮遮掩掩。
即便圣人用自己的小金库,或另有谋算暂不公开,那也是为了利滚利,达到某种目的,断没有给五倍高的工钱去捧河工的理由。
强权之下,无需倒贴。
许多营生的钱,向来克扣多于慷慨。
河工绝不会多拿钱。
我猜必包含了封口费,与其他代价,极可能是见不得人的工程。”
顾非真觉得有理,又有疑惑,问道:
“你如何确定票据上的长盛钱庄,一定为外商开设,为何不是咱们本土商人?”
苏千誉翻开账簿,将票据递给顾非真,与施工日志等,收支记录一一比对,道:
“看,左上角的徽标代表渤海国。
所有流入大唐的外国钱票,必须户部备案,领取户部印有其所属国徽标的票据,才能流通。
在大唐本土,不论公私,钱财存储、放贷等一应业务,凡成规模者统称柜坊。
钱庄是外国金银行的统称,主要针对外国商人在唐贸易的钱币周转、兑换,也接受出国做生意的大唐商贾。
这些钱庄是财力雄厚的私人外商开办,许多唐商不敢信任,除非知根知底。
怕庄主圈钱跑路,跨国索赔跑断腿,最后花的钱比追回的都多。
因钱庄背后的东家,喜欢为自己套皮,五花八门的宣传,导致难以探清理财的真实风险。
加之不同国度的监管方式有别,倾向于踏实维稳的唐商,多会选择费用高、利息少,安全有保障的外国官办公共银行。
储蓄尚且如此,更不可能舍近求远的去开设外国钱庄,在别人地盘争利。
至少截至今日,我没看到一家唐商走这条路。”
“那你对长盛钱庄了解吗?它在洛阳有分支吗?”顾非真一副认真听学的样子,欲细看票据,谁知又被嗖的一下收回。
“不对。”苏千誉走到灯前,一丝不苟的盯着票据上的朱砂色印章,喃喃道:
“最初,飞钱为官家专有,不许民间经营。
商贾们只可在户部、度支、盐铁三司开设的进奏院办理,要交付货钱的一成作为公费。
因要价太高,官家降半利仍无人光顾,又将飞钱放权到各大柜坊、钱庄,从中抽取费用。
大小柜坊、钱庄借机与官家谈判博弈,大力发展各种理财业务便是后话了。
在大唐境内所有柜坊、钱庄,必经由户部检验,合格则准登记开设,后拿着名牌,领取统一样式的,印有户部专用官章的飞钱票据。
这里的票据上官章印记多了一点,与我柜坊的票据不同。我的没有啊。”
顾非真按苏千誉手指的地方细瞧,果真见印章的户字,第一笔末尾处,多了一个半圆小点。
若非怀着疑心将大量票据对比,乍看根本觉察不到。
他道:“盖章时的不小心擦蹭,很难做到每张一摸一样。会不会是某种记号?”
苏千誉沉吟道:
“柜坊与钱庄从纸张材质、书写人笔记、水印、密押、信物票据二合一、印章几个方式去防伪防盗。
印章分两种。一种是骑缝章,一种是多位章。
前者普遍,您一定见过。
后者,是在票据盖上多个不同形制与图案的印章,每个柜坊皆有自己的专属模子。
盖章位置不同也有极其严格的规定。从未见过在官家印章上做防伪标记。
柜坊与钱庄被明令禁止使用、改动、盗用官家印章,敢在其上故意添加,不是吃饱了撑的找麻烦吗?
而官家自己,不论是何缘由,似乎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无关正途,便是歪路。”顾非真一语中的。
“钱庄造假。”二人异口同声。
苏千誉脸色愈发凝重,道:
“票据上的户部印章,在刚刚刻好后,雕刻者会在刻有文字的一面,用锤子随机敲打,留下不规则的裂缝纹理,再配上独有的字体刻法、民间难以买到的特调印泥。
寻常的钱庄,想要描摹正确票据,或仿造一个完整印章随意使用,几乎不可能。
我若没记错,除了多出的一点,其他细节与我柜坊的正规票据无差。
当然,能带走一张仔细比对更妥当。可惜无法......”
顾非真接道:
“临摹不成,只剩拓印。
拓印对雕刻、石刻一类的图文复制效果最好,但需要原版物件。
要么是他们与官员勾结,要么盗取官印拓下图文后自己仿制。”
苏千誉顿觉事态严重,骇然道:
“然后带着票据,以个人名义,或持有假信用证明的地下钱庄,在各大柜坊,汇兑赚取钱币转汇差价、理财洗钱。
我们这些个正牌反倒为他们打下手,被人利用,还替人数钱。
我与父亲凡关乎外国的买卖,从不走私人钱庄,深入接触它们的机会很少,更别提违法的地下钱庄。
这帮人最擅长虚构交易,以空壳或以假乱真的信用凭证作掩护牟财。
你以为他们是励志善良守信大好人,实则背后靠杀人越货、不择手段大发特发。
河工们依附地下钱庄,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入白马寺做事,背景不可小觑。
敢在京畿重地逞凶,好长的手,恐怕里面藏着用影子钱的人。
陈力曾与我提过,户部审查金银行、掌管官印的是陶主事。”
顾非真走到窗边,观察着外面动静,似懂非懂道:
“以防打草惊蛇,不论陶主事是否参与其中,暂不可去找他探问情况。还有,影子钱是黑洗白的意思吗?”
苏千誉合上账簿,神情严峻道:
“不。影子钱指的是专门用来扶持某一官员、某一党派的钱,是一种放长线钓大鱼的风险理财。
一旦被扶持的人上位,将会有巨大回报,如某个朝廷要职的推举任命,各行各业的话语权、决定权,甚至改变国策。”
顾非真了然道:“等同于官商勾结。”
苏千誉否道:
“不。
寻常的官商勾结,为双方多捞点钱的以公谋私罢了,有的商人还是不得以为之,俗称行贿受贿。
而影子钱,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操控时局。
背后往往是多人联合组成财团,或一股隐藏的势力。
他们主动谋划、筛选,适合自己需求的目标,以各种手段培植、利用,如摆布木偶身上的提线那般。
二者相比,小巫见大巫。
扶持异人上位,成就千古一帝秦始皇的商人吕不韦就是有名的例子。”
顾非真淡然的脸上,陡然露出一抹惊诧,“你是说……改朝换代、谋权篡位?”
苏千誉不置可否的放下账簿,开始翻箱倒柜,连床也没放过。
顾非真纳闷道:“你在找什么?”
“他身为钱庄伙计必有证身信物或印章。”苏千誉有些失望的摊摊手,“肯定挂在身上了。去其他房间看看吧。”
然而,其他房间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二人不再久留,离开白马寺,因宵禁已开,无法回城,就近找了家客栈休息。
夜风徐徐,蛙鸣虫语,一路无话。
客栈外,可见几盏小灯,自屋舍内散出,一片安逸恬静。
商业的弯弯绕绕,顾非真不擅长。
他无法很快的判断出,此事将会带来多少变化与危险,没有可行的建议,没有一眼洞察的底气,但一如既往的淡漠无畏道:
“若你想置身之外,我相信凭你的本事,拿回九泉村的那块宅地,查出欺瞒柜坊的假票据,不是难事。
若你想彻查此案,不论多少险阻,我陪你。”
时过子时,天没有黑透。
藏青色的天边,几团灰重的浓云飞卷,较来时更暗,似蕴着风雨雷电。
苏千誉在客栈院子外的石阶上,蹭蹭脚下的泥,仰头望了望天,娇美的面庞,与昏暗的天际融为一体。
她静默少顷,开口道:
“如有大逆不道,便不是个人的小恩小怨。
倾巢之下无完卵。
外来的商人得逞后,必铲除异己、倾销、垄断,将大唐的矿、药等重要资源,假以经商之名倒卖出国。
许多唐商,尤其是经营规模大些的商户,没了自由竞争,拿什么去谈判?
大唐的财富,绝不容外族肆意采撷。
若是本土的人,谁知他们脑袋里装的什么。万一横征暴敛,我的生意还能一如既往吗?
赚的钱,都不足以用来上下打点。
当朝,圣人对商贸宽容、扶持,大家欣慰、敬服。时局平稳,对商业的发展至关重要。
藏富于民才是正道。
乱世之下,常有大商横出,可半分好处也不会落到百姓头上。
那时的皇室、官家最爱欠债不还,赊账销账一万个借口。
百姓赚的血汗钱,不知能见着几个铜板。
我可受不了那苦。
当今,大唐为保证与外国贸易,处于稳定有利的顺差局面,防止货物与金银过度外流,减少脏钱内外勾结,官家不单在陆运、海运的关口设限,还针对各国的钱币汇兑,制定了一系列措施。
如每人单笔、每年等皆有限额,超出则上报户部、少府寺审批等。
而地下钱庄所做事项中,专有一路钻此空子。
他们纠集钱财,为需要大量汇兑钱财的商队、个人开快捷通道。
绕开官家,直接隐蔽、匿名的对敲,使得大量钱财,游离于正规监管之外。
这大大影响了我们合法柜坊,吸纳主顾,开拓生意。
更冲击国家信用、威严,严重扰乱行市秩序,为暗处的诈骗、贪污、走私等,触犯律法的行径提供便利。
于公于私,皆与我有切身之利。
我虽身份微末,但值此危机,必以国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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