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宝商蔡氏,在囤放楼兰漠玉的城郊库房,细细查验后,赞不绝口。
双方签下市券,即付,交货,顺畅无阻。
陪同的安禄山、安长砜,对蔡氏的爽快很满意,有意结交。
三人一路谈笑风生,前往留仙楼共进午饭,不觉间忽视了少言寡语的苏千誉。
其实,在几人碰面前,苏千誉已心事重重,强颜欢笑。
前日,告别顾非真后,她前往北郊马场,欲找安禄山约定带蔡氏看货的时间,顺便观览各地各行往来货物,想从中辨一辨行市有否新的变化。
未料,在半路,她竟遇到自己派去新罗、扶桑,交接药材的管事。
管事正鼻青脸肿的,被两名市舶司差官,推搡着过城门。
身为东家的她,上前探问究竟。
可刚报出身份,苏千誉就被差官,以涉嫌私度禁品为由,一并带到了市舶司驻京衙门。
起初,差官对苏千誉单独盘问,虽未动刑,然态度蛮横。
他们言之凿凿的表示,管事供认在她名下的药材船上,搜查出的所有金银、绸缎、铁器,全由她授意携带。
在大唐,广州、泉州、扬州、荣州四处沿海口岸设有市舶司,专门管理海上贸易。
职责主要为征税,及核实往来商贾申报的货物、船员,以及船只准备去的地点,阅实回港的船舶,对进出口的货物,实行抽分、抽解、博买后,发给公凭等。
而派人上船点检,防止船上夹带各种禁品,或贩卖偷渡人口,是最关键的一环。
《唐律疏议》中,对这两类的惩罚颇严。
一旦发现有欺诈行为,不论赃物多少,可立刻将其投入监牢,重者可致死刑。
遭到如此责难,苏千誉大为震撼,不假思索的坚决否认。
她确实没做过。
从洛阳出发至新罗、扶桑一般有三条路。
一从幽州入辽西走廊,渡鸭绿江,抵达平壤。
二自荣州途径辽东码头转抵新罗岛,再借道直达扶桑。
三扬州直通扶桑后转至新罗。
因走陆路需经过渤海国等,其他外族部落领地,货物恐遭打劫或多次转卖,加之航海、造船技术日益发达,不少商贾渐渐将贸易,转为以海运为主。
按药材始发地,至集合位置的成本高低,苏千誉选择了第三条路。
即扬州港口装货完毕,跨京杭大运河,乘长江直奔东海。
常言道天南海北行千里,钱货生死一念间。
行商大的队伍,比坐商更注重随行伙计的任用,往往在家生奴中培养,或高薪外聘人员签订苛刻身契。
总之想尽办法,将可能发生的所有风险降到最低。
负责药材交易的管事,是苏家的老人,与齐叔一样忠诚可靠,常年跟进外藩生意,没出过任何差错。
苏千誉不相信管事夹带禁货,纵容职员乱来,反而认为是官家作祟。
因管理商贸的部门均是肥差。
有的官吏以不同理由,中饱私囊很常见,且喜欢针对本国的商贾。
谁敢硬气对着干,那莫须有的罪名,高低要落几个在头上,吃一吃牢狱的苦。
这一特色,地方州县尤为显着。
苏千誉经商多年,对官家们的手段非常清楚,深知自己心腹的言行,有时比官家可信。
想起管事看到她后,多次使眼色等细微提示,苏千誉觉得官家栽赃陷害的可能最大。
商船行驶途中没有层层关口。
扬州市舶司官吏上船查验时,是唯一动手脚的机会。
可为什么呢?
扬州发船不是第一回,向来上下关系融洽。
管事亦深谙其道,怎就摊上了无妄之灾?
苏千誉直觉这绝不是官吏为完成考课,随意选择的倒霉蛋儿。
苏千誉边应付官差的三推六问,边将两船药材的人事往来反复回忆,始终找不出任何端倪。
忽然,她神思一动,想起押解管事的来向,以及驿站传信专用的上等骢马,竟是适用于仅需八日左右的陆路。
接着,她又算了算药材集合扬州装船的日子,差不多为二十日前后,脑海蓦地闪现一个可怕的念头。
药船出事正好在必达教、徐浪事发,她参与调查接近尾声之际。
莫非谁在背后设陷针对,欲整垮她,为他们报仇雪恨?
是否与徐浪自缢后,她与顾非真猜疑的背后之人有关?
念起,苏千誉胸口闷沉如遭锤击,心禁不住的七上八下,好似有无形的手将它死死攥住,一点点绞碎。
她被关起来审了两个时辰,遭受了呵斥,攻心,激将,张弓搭箭,引而不发的诱导等,诸多手段。
官差见逼问不出想要的答案,只好提醒她不可擅离洛阳后放行。
这让她更加相信药船队伍里不曾有认罪的污蔑,决计将被关押的管事等人,一并利用赎刑令、劾官令先救出来。
赎刑令在《唐律疏议》中分为两层。
一对定罪后的犯人以财拔罪。
二亲友交纳钱财,让在押候审的嫌犯获取行动自由,若最终判决无罪,返还赎金。
劾官令是鼓励普通百姓告官维护权益的一种政策。
自古平民受到权贵欺压后,时常畏惧悬殊的势力而忍气吞声。
但在大唐,明确规定“官不正而民当告不告,一日杖六十”的条律,无需铁证,亦可击鼓诉冤。
这正是市舶司不敢随意对苏千誉动刑的原因。
加之苏千誉非高门世家子弟,却钱多路广,不到逼不得已,官吏大多不想过分苛待。
出了衙门,苏千誉立刻让齐叔备钱救赎管事等人。
她找到洛阳最好的讼师,一纸诉状将扬州市舶司告上御史台。
官家对做跨国大宗货物交易的商人,从不手软。
不仅为杜绝违法行径,防止本国好物流失,还因他们认为这类商人很有钱,至少看起来很有钱,故罚金一直高的吓人。
许多真正犯法被抓的东家,自顾不暇,根本没闲心管他人的死活。
被冤枉的东家大多嫌赎金太贵,不愿替手下交钱,宁可重新招人。
行规一直如此。
救或不救,皆无可厚非。
苏千誉是于心不忍,总觉得若由必达教报复所致,为她做事的无辜者,不该受到连累。
哪怕赎金一人五千贯,十人五万贯,还要加上接踵而来的私度罚金,无法准时交付货物的违约赔偿,亦在所不惜。
她绝不能让信赖,依靠自己生活的无辜工人们,在牢里惶惶度日。
不过,短期内,筹集大笔钱财实非易事。
平日,商人们经营所涉现钱,会直接投入到各种店铺、货物采购等,早定去向,不可随意变更,否则会致生意亏损或停摆。
个人储蓄又未必足够支撑车量斗数的开支。
前些时日,苏千誉考虑还少丹所用药材缺口大,欲从中自营赚取更多利润,便拿闲钱,去九泉村置办宅地改造。
当下,她已财匮力拙。
她不打算让父亲帮忙,以免激怒暗算之人。
况且茶业是苏家的根基,绝不能抽调钱财补空。
柜坊靠千万主顾信任而盛,更不可以公谋私,偷偷挪用。
思来想去,苏千誉亲自登门拜访刘老、陶仟。
三人的亲近,建立在合作共赢的信任上,一直算不上至交好友。
伙伴落难,刘老、陶仟爽快的借了些钱给苏千誉,但终究不似谈生意般慷慨。
一日的奔波,筹措的钱财,对应苏千誉的所需总额,尚缺半数。
无奈之下,她只得另想别路。
同时,让齐叔通知自己名下所有店铺的账房,尽快提出账簿上,可自由支配的余钱,解燃眉之急。
等待很煎熬,苏千誉一夜难眠,心力疲乏。
当她跟随蔡氏、安禄山、安长砜三人,至酒楼坐定后,身体倦怠如潮水冲击而来,玉盘珍馐入口寥寥,酒水入腹灼烈苦涩。
餐食过半,齐叔突然出现,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外,冲苏千誉做了个移步说话的手势。
苏千誉知是有关筹备钱财之事,忙走到回廊听报。
屋内三人好奇的看了看门外。
只见苏千誉随着齐叔的附耳吐露,脸色霎时如霜雪倾覆般,阴沉森寒,泛红的眼角杀意腾腾,连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齐叔的话很简短,讲完没有离开,在一旁静静等待吩咐。
苏千誉默然呆立顷刻,微垂着头,缓缓走进屋内。
她目光怨毒如蛇贴地游走,悄无声息的自安禄山的腰凳攀上他的脸。
安禄山被盯的如坐针毡,起身问:“娘子,出什么......”
“啪!”不等说完,突发的脆响,惊的旁人瞠目结舌。
苏千誉狠狠打了安禄山一巴掌,语调阴郁而愠怒,“猪狗不如的杂碎。”
此言一出,屋内肃然无声。
安禄山如五雷轰顶,难以置信的摸了摸火辣辣的左脸,眼中满是慌张、委屈、不解,“我......您为何......”
苏千誉抓起满酒的杯子,对安禄山猛地泼去,将空杯重重倒扣桌上,悲痛愤恨,道:
“我当初怎会救你这个白眼狼。自己干了什么不知道?装傻充愣、装模作样你是真有一套。”
金贵的玉杯被磕碰的支离破碎,划伤苏千誉的手,碎片扎进掌心。
安长砜圆场道:“是不是有误会,不妨说清楚。”
安禄山盯着桌上的碎玉、血迹默然片时,旋即伸出的手臂,抹了把挂在脸上的酒水,神情也随之变化。
他看着铁青着脸的齐叔,狐疑道:
“我没做什么。是不是谁有意挑拨,说了诽谤我的话?”
齐叔进门,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
“两年多里,你利用我家苏娘子亲信的身份,找人代持供应商户的名头,利用关联交易,对主子的医药、酒楼等各种原料,逐一包揽。
并且明里暗里的调价,在账目上做手脚,掏空我家主子的钱,损公肥私,何其歹毒。
枉我家主子厚道相待,深信不疑。
早知你如此负恩昧良,当初就该让你被狗分食。”
安禄山闻言眉目一凛,沉吟之间,脸上的无辜、诧异,渐渐蜕变为冷静、漠然,外加一抹被拆穿,却毫不畏惧的畅快笑容。
“可惜。暴露早了点。本想多坚持些时日,多捞点钱。”安禄山耸耸肩,掏出手帕擦干脸,对苏千誉轻松道:
“我亏欠您,今日打我骂我,我理应受着。
这些手段,全是您平日教授。
我这叫学以致用,不然对不起您栽培。
您不必生气。我的就是您的。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希望您体谅一下我。
我不想做一辈子奴隶。
我必须为自己筹谋,要有独立门户,独立于世而不被人随意处决、买卖的资格。
您是对我不错。可在您这儿,我仍是卑躬屈膝、任您宰割的奴隶。
我的生死、贫富、安危,全看您的心情。您是救过我的命,我很感激。
所说您今年解除了我的奴籍,可事儿我早就做了,来不及了。”
“无耻!”齐叔欲大骂,反被苏千誉抬手止住。
苏千誉阴恻恻一笑,道:
“你忘了,我说过人心不足蛇吞象。
在洛阳,不是你耍点手段,就能万事大吉,遂心如愿。”
安禄山满不在乎,“好歹争取一下。”
苏千誉拔出插进掌心的玉片,扔到桌上,对一直静观变化的蔡氏,道:
“用人不慎,让您看笑话了。
您放心,合作按市券履行,无关私人恩怨。
只是下次再合作,您可要擦亮眼睛。
连主子都能背叛的人,对外人必有过之无不及。”
蔡氏没有正面回应,先对安长砜礼数周全的告辞,随即走到门口,对苏千誉道:
“万事不及身子重要。
苏娘子的伤口耽误久了恐会成疮殇。
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医馆,我带您去。”
苏千誉颔首表示感谢,与齐叔一同跟随而去。
安长砜叹口气,拍拍安禄山的肩膀,劝道:
“为兄知你被人牙子抓住受了许多苦。
多为自己考虑可以,但对苏娘子实在不该。
楼兰漠玉的生意做完,不如跟我回洮州吧。
你在洛阳举目无亲、势单力薄的树敌,很不利。”
安禄山无声的坐回位子,自斟自饮,顺便给安长砜续上一杯,一派波澜不惊之态,“不论何去何从,都要先吃饱饭。来尝尝这道菜,留仙楼的一绝。”
“您说实话。方才真不是做戏给长盛钱庄看?我昨日才告知您,长盛钱庄要对申请入会的人暗访,今日你们就吵起来。咱们白纸黑字说好......”
附近没有医馆。
蔡氏是找个合适的借口离开,与苏千誉聊聊。
苏千誉无奈的长舒口气,自嘲笑道:
“您太紧张了。这样做有何意义?
告诉钱庄的人我钱变少了,我是个瞎了眼的蠢货?犯不上吧。
既然搬石头砸自己脚,丢人现眼的事已闹出来,那再告诉您一个更可笑的。
我为何会此时发现安禄山对我的生意做手脚,完全是因我的货船,遭到陷害与扣押。
我要救我的工人,要筹集赔偿所需的钱财,让齐叔去挨家店铺收帐。
结果,才发现了只蛀虫。
您说,他釜底抽薪是不是来得很及时啊。”
蔡氏愕然,“是……官家干的?”
苏千誉义正辞严道:
“不知。但我是冤枉的。
不管对方是谁,我不会轻易任由他上下其手。
哪怕牵涉高门望族、达官显贵,也绝不妥协。
有时,不争,不会让对方生出半点怜悯与良知。
身居高位的人最不该如此。
他们应为大唐朝野做出最公平、公正的表率。
创造律法之人不能利用、践踏律法为他们牟利。
我区区一人,无法改变历朝历代厚积的大势,但强敌欺身,既有律法,无论输赢,能争寸缕,不让毫厘。”
明晃晃的阳光下,一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洒脱与乐观,跃浮于苏千誉的脸。
蔡氏负手前行,目光流连于穿梭不息的车马行人,若有所思。
苏千誉瞥了眼蔡氏,问:
“怎么,怕我遭此一劫,过不了钱庄东家的投名状?
怕我答应你的海水养殖废掉?
您放心,我不会。我不打算用它做抵押借贷。
生意,诚信第一。君不负我,我定守契约。”
蔡氏摇摇头,慨然笑道:
“不不。我想起跟着义父走南闯北的日子,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当年气冲牛斗的劲儿所剩无几。
你说的对。世道之内,没那么多偏安一隅的好运气。
有人则有争。权力要争,名利要争。
有的农民为了巴掌大点儿的田地去争。
有的奴隶为一口糟糠、为除去贱籍而争。
争才有变,才可能激发出更多的希望与机会,当然也要各自承担因果。”
盼苏娘子早日脱困。两日后,我在长盛钱庄等你。”
苏千誉见蔡氏向西边迈了几步,便指着相反的方向,不解道:
“您的宝楼在南市,往东才对。”
蔡氏叹口气,道:
“哎呀,您没听说长生巷又死人了吗?
大家都在传夜半惊醒困凶宅,业火焚身百鬼哀呐。
几个邻居害怕已搬离,路过的全绕着走。太晦气。”
苏千誉微讶,道:
“此案我略有耳闻,却不知如此可怕。
我记得是一个月前的案子。官家至今没个说法吗?”
蔡氏摆摆手,道:“没有。毫无头绪。七日前又死一个。我看找不到凶手了,或许真是鬼魅作祟。晦气啊。您也避着点吧。哦,对了。”
蔡氏又快步走近苏千誉,低声叮嘱道:
“那地方是长盛钱庄副东家廖氏兄弟的老宅。他们与大东家关系不错,集议时说话顶用。
您同廖老大聊两句可以,少与廖老二交往,别提凶案这茬儿。
廖老二脾气差,省的给您找不痛快。
搞地下赌坊捞钱的人,与咱们做实业的不一样。
他们一张桌,一副牌,就能要人命,狠着呢,敬而远之吧。”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大唐枭商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