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悬于飞甍之上,鸱吻挑碎清辉。
鳞次栉比的檐下,灯火在风中曳出碎金,浸于沉甸甸的夜色。
断断续续的铜漏,惊起蹲兽口中衔着的铃铛,与承尘垂下的铁马,清音交鸣,荡去了承天门街墙内,算珠碰撞的轻响。
“去歇息吧。”苏千誉翻过手中的卷册,对一旁半眯着眼,恨不能靠着柜架睡一觉的小吏,抱歉一笑。
小吏一个激灵,甩甩脑袋,从柜格上取出半尺厚的卷册,送到苏千誉的案前,赔笑道:
“不不。卑职撑得住。
尚书嘱咐过,不论您需要什么,卑职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送到您眼前,不可有任何怠慢和差错。
这是您要的五年内,洛阳新潭码头的漕运记录。”
苏千誉斜睨着封皮上,户部甲库丙字七二四函几个字,眼波流转着点点精光,浅笑道:
“昨日去工部,他们可不似你们周到。
我定当面向户部尚书道谢,也请尚书准您休息一日,以解通宵达旦的辛苦。”
“多谢苏令史替卑职美言。”小吏的困乏一扫而光,拱手感激罢,观察着苏千誉的神色,试探道:
“卑职看您查的急切,是发现了什么不合理之处,需要对证吗?”
苏千誉云淡风轻道:
“不。圣人命我提升州县商业,繁荣民生。
我理当了解相关纳税、经营等诸多细节,从而更好的预测市场变化趋势,因地制宜的制定发展方向。”
“是是。您说的在理。知己知彼,方能成功。”小吏这才松了紧张的心气,腰杆挺了挺,随即去厢房煮茶。
苏千誉归置好看完的剑南道黄麻鱼鳞册,便拿来漕运中,记录着官窑越窑、邢窑的几卷册子,逐字逐句的审阅。
昨日,戳穿黄氏、陈氏后,她心中已有了计较,离开张说宅邸,先后去了漕运署、太府寺、工部,到户部甲库时,已过亥时。
表面上,她对三个部司的官吏说辞,均是:
来此熟悉西南三道、三百军州的田地、租庸、各项课税、贡物,等一应财政收支情况,否则去了西南,一问三不知,绠短汲深,贻笑大方,实在有负圣人所托。
实则,她想借机看看邢窑、越窑,是否真的涉嫌走私,与做假账等违法行径。
曾经,她正是因听到了卢氏、谢氏两家,在贡瓷上,有所违律的风声,才敢不远千里,找黄氏夸下海口,甚至想好了如何制衡、借势,让坭兴陶,一跃成为江北瓷业前三。
如今,利害有变,她打算改弦易辙,换换矛头。
青瓷灯盏里,半凝的松脂,混着沉香,在案上投下颤动、斑驳的光。
苏千誉专注的观察着邢窑瓷课中,开元十年册首页的几处蠹痕,确认是自然虫蛀,而非人为后,直奔其记载运价的分页。
梆子声遥遥传来,黎明又近一分。
小吏端着热好的茶壶进来,勤快的为苏千誉换掉凉茶,笑呵呵道:
“令史,两个多时辰过去了,您劳形苦心,难免腹中饥饿,请用。”
苏千誉正盯着册页上的串串数字,与几份合规凭证,心潮彭拜。
闻言,她抬头道了声谢,眸子与嘴角盛满笑意,道:
“可惜,我没口福。该回了。
您也需休整清扫,迎接上官。不便继续叨扰。”
小吏面对这灿若桃花的笑脸,一时间有点发愣,见其合上卷册,忙跟在身后,道:
“我送您。”
离开户部甲库,苏千誉没有回家,而是驾马往北城去,来到安禄山的住处。
梦中的安禄山被叩门声惊醒。
他穿上衣服,抄起棍子,斟酌着敢半夜在街上晃悠,还来找他的......
若不是官兵,那多半不是好人。
然就在他靠近院门时,苏千誉自报了名号。
“主子?”安禄山扔了棍子,利索开门,惊愕道:
“我们即刻出发吗?这么急?”
苏千誉摆摆手,快步进屋。
二人擦身之际,安禄山略略扫一眼苏千誉隐于晦暗的侧脸,猜出几分来意,紧随其后,关上门,低声道:
“您吩咐。”
苏千誉没有落座,直言:
“两年前,你随我往返西域贩货,救下被吐蕃匪徒打劫的康国贵族,康拾遗商队一事,还记得吗?”
安禄山回忆中带着激奋,道:
“当然。康拾遗的首席译语使被杀害。
而我精通六国语言,母亲出自康国,还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当时,我想趁机博取康拾遗信任,多亏了您从旁支持,才顺利加入他们,得以与他们合作开办马场、推广您的红茶。”
苏千誉不动声色道:
“咱们的合作,不过是顺带的小利。
他们经营的香料、珠宝、瓷器才是摇钱树。
康拾遗商队主事的曾提及,每年春季、冬季皆要采购卢、谢的白瓷、越瓷,现下照旧吗?”
安禄山坦诚道:
“对。货量不减反增。目前洛阳内,由我陪主事的胡商验收。
西域许多富贵人家,喜欢将质精、型美的陶瓷,当作藏品,价格炒的很高,利润很大。
卢、谢两家因此赚得盆满钵满。
今年冬,卢氏率先出了两款新品。
一是文房器,名曰纸上山河。
月初时,我陪主事的看过。主事儿的很满意,已签下订购市券,数量之多,出手之阔,整个南市没几个胡商能比。
第二款是实用器茶具,名天地无暇。
后日,卢氏会先送来一套样品验赏,价值几何,再做定夺。”
苏千誉嘴角一勾,气定神闲道:
“到时,我要你在供货商的瓷器上,做点手脚。”
惊惶跃上安禄山的脸,但很快被抹去。
他平静道:“好。如何实施,望您指点。”
苏千誉瞧着对方闪躲的目光,觉察其有话未尽,笑道:
“畅所欲言。”
安禄山不再藏着,道:
“主子,您曾说过,合作分两种。
一种双方利为重,互相取用,不谈诚与义,如徐浪;
一种谋长远协作,信、德不可缺,如康拾遗。
而今......他们做了损害您的事吗?”
苏千誉听出安禄山是在要个合理的解释,赞许地看着他,道:
“我很欣慰,你没有盲目跟从我。
将来,我若做错,你也要词正理直的质疑、纠正。
他们不曾损害我。我针对的是供货商。不是你想的那样。”
安禄山目色迷茫,神情忧虑,道:
“没听您提过这两家与您有怨啊。
而且,他们是世家大族,势力不可小觑。您……”
苏千誉从容道:
“家族越大,尾巴越多。不必担心。
临近岁末,按惯例,卢、谢两窑,定会争夺新一年的贡瓷资格,胜者将成为洛阳、长安,乃至所有胡商的瓷器采购首选。
近期,他们许有价格之争。
你先调好胶状的明矾水,备好一个凹面与背后,涂了黑漆的小铜镜,放在袖间。
后日,陪同验货时,找准时机,比如检查卢氏新茶具样品底款时,你在上面,描摹越氏工坊,独用的缠枝莲纹。
同时,用《淮南子·天文训》中,记载的阳燧技术,让铜镜聚焦阳光,使明矾水加速干固成型。
接下来,用画了图纹的新茶具,煮茶给胡商喝。
我没预测错的话,在水第三沸时,铜釜水汽蒸腾,会使你画的明矾纹显形。
若胡商未发现,你寻机让侍童,或他人失手打翻瓷盏,博得在场众人注意。
接着,卢氏邢窑窃谢氏越窑图纹,以玄妙之笔,为己添彩的举动,会很快传扬出去。
此间,为防卢氏的人抓住物证,你要将明矾笔尽快销毁。
过程大致如此,你还须临场发挥,随机应变。”
安禄山听的目瞪口呆,垂着脑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片刻,他脚下一定,紧绷的神情松解,缓缓开口:
“卢、谢是洛阳最大的瓷器商,与多个胡商合作。
若藏着缠枝莲纹的瓷器,只出现在一家商铺中,极易让卢氏起疑,引火烧身。
幸好,他们送来的是一两份样品。
我认为,理由可说谢氏嫉妒卢氏新品,担忧卢氏与康拾遗商队签订了大单,恐会压缩在谢氏那里的采购量,故而想要诋毁卢氏口碑。
胡商最重口碑。
这么一搅合,一时半会掰扯不清,定让胡商厌烦,从而暂缓合作。
不过,仅凭这点儿纠纷,恐后劲不足,难以达到您的目的。”
苏千誉漆黑的瞳仁中,一点星芒微动,“其他的,我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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